秋雨连绵了几日,将校园洗得湿漉漉的。空气里满是清冷的水汽和泥土的味道。那场发生在图书馆的小小风波,像投石入湖,涟漪虽渐渐平复,但水底的暗礁却已悄然显露。欣起与昔日好友林薇之间,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薄冰,相遇时点头微笑,客气而疏远。欣起偶尔会觉得失落,像弄丢了什么熟悉的东西,但当她看到交晖眼中日渐增长的、小心翼翼的依赖和信任时,那点失落便被一种更坚实的责任感取代。
交晖似乎将那次崩溃和欣起的拥抱,当成了一个重要的分水岭。她开始尝试着,以一种极其缓慢、近乎试探的速度,扩大自己在欣起世界里的存在。她依然沉默,但沉默的方式变了。以前是紧闭的门扉,现在,偶尔会开一条细缝,透出一点光。
她会将画好的速写,不再是偷偷塞给欣起,而是放在图书馆两人共用的桌子上,推到她手边。画的内容也不再局限于欣起,开始出现窗台上落单的麻雀、雨滴在玻璃上蜿蜒的痕迹、甚至是一支用旧了的铅笔。她用画笔分享着她眼中世界的碎片。
欣起每次都会认真地看,然后给出真诚的、具体的评价。“这只鸟的神态抓得真好,好像有点孤单,又有点倔强。”或者,“雨痕像地图,你要不要试试给它画上想象的国度?”
交晖会因为她的话眼睛微微发亮,有时会点点头,有时会极轻地“嗯”一声,然后在下一张画里,欣起就能看到她采纳的建议,或是更进一步的探索。这是一种无声的、却在蓬勃生长的交流。
期中考试的成绩下来,欣起的名次稳中有升,而交晖,那个总是坐在角落、几乎被遗忘的名字,竟然悄无声息地进入了班级前十。尤其是物理和数学,近乎满分。这份成绩单像一颗小石子,在班里激起了一点不同的水花。有人惊讶,有人不屑,但也有人开始用新的眼光打量那个总是低着头的女生。
林薇看到成绩单时,表情有些复杂。她找到欣起,语气比之前缓和了许多:“欣起,你……最近和交晖一起学习,效果好像还不错?”
欣起平静地看着她:“交晖很聪明,思路清晰,她帮我理清了很多知识点。”
林薇抿了抿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好吧……也许……她确实不像表面上那么……算了,恭喜你进步。”
这次短暂的交谈,没有融化坚冰,但至少,敌意似乎减退了些。欣起把这件事告诉了交晖,交晖安静地听着,手指蜷缩着,末了,轻声说:“她……其实人不坏。”
欣起有些意外地看着她。交晖低下头,声音更小了:“以前……我值日的时候,她看我搬不动水桶,帮我搬过。”
原来,在那些被忽视和被标签化的日子里,交晖也并非只接收到恶意。这份记忆,让她对世界保留了一丝微弱的善意期待。欣起心里软了一下,伸手揉了揉交晖总是有些凌乱的发顶:“嗯,我知道。”
交晖的身体僵了僵,却没有躲开,耳根悄悄红了。
期中考试后,学校筹备一年一度的校园文化艺术节。班级需要出节目和参展作品。文艺委员在讲台上号召大家踊跃报名,台下应者寥寥。欣起对这类活动一向是随大流参与,并不热衷。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交晖,交晖正低着头,手指在桌下不安地绞动着。
下课铃响,文艺委员走到交晖座位旁,例行公事地问:“交晖,你有什么特长可以展示吗?书法?绘画?或者别的什么?”
交晖像受惊的兔子,猛地摇头,几乎要把脸埋进课桌里。
文艺委员有些无奈,正要走开,欣起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脱口而出:“交晖画画很好。”
一瞬间,周围几个同学的目光都聚集过来。交晖惊恐地抬起头,看向欣起,眼神里满是哀求和不赞同。
文艺委员来了兴趣:“真的吗?什么类型的画?如果可以的话,交一幅作品参展吧?我们班正好没什么像样的美术作品。”
“她画素描和色彩都很棒。”欣起不顾交晖的眼神阻止,继续说道,语气笃定,“人物、静物、风景都画得很好。”
“那太好了!”文艺委员很高兴,“交晖,那就这么说定了?下周一前交一幅作品给我,尺寸不限。”
文艺委员走后,交晖几乎要哭出来,她看着欣起,声音带着颤抖:“欣起……我不行的……我不想……”
“为什么不行?”欣起在她面前坐下,认真地看着她,“你的画那么好,应该被更多人看到。这不是出风头,这只是……分享美好。”
“他们会笑的……他们会说……”交晖陷入熟悉的恐慌。
“他们说什么重要吗?”欣起打断她,握住她冰凉的手,“林薇以前也说你是怪胎,可现在呢?她至少承认了你很聪明。交晖,你的画会替你说话。它们比任何流言都有力量。”
交晖看着欣起坚定的眼神,感受着她手心的温度,慌乱的心跳慢慢平复了一些。她依然害怕,但欣起的话,像一根绳索,在她即将坠入恐惧深渊时,拉住了她。
“我……我不知道画什么……”
“就画你最喜欢的,”欣起鼓励道,“画你眼里的世界。比如……泳池底的光。”她眨了眨眼。
交晖怔住了。泳池底的光,那是她最私密、最珍贵的视界,是连欣起也才刚刚触摸到的领域。要将它公之于众吗?
接下来的几天,交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纠结和创作狂热中。她几乎一有空就钻进美术室,或者带着画具跑到泳池边写生。欣起没有过多打扰,只是按时给她送饭,在她疲惫时递上一杯温水,默默陪伴。
她看到交晖在画布前徘徊,撕掉一张又一张不满意的草稿,看到她因为一个光影的处理不到位而焦躁地咬着笔杆,也看到她偶尔捕捉到理想效果时,眼中迸发出的纯粹喜悦。这样的交晖,充满了生命力和专注的魅力,让欣起看得入迷。
周五傍晚,欣起去美术室找交晖。画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夕阳的金辉笼罩着她和画架。她站在画布前,背影显得有些孤单,却又异常坚定。
欣起轻轻走过去,看到了那幅即将完成的画。
不是预想中具体的泳池场景,而是一幅充满象征意味的色彩作品。画面的主体是沉郁而丰富的蓝色调,深深浅浅,如同幽深的水底。而在这些蓝色的中心,一团明亮、破碎、不断变化形状的金色光斑正在荡漾、上升,光斑中心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向上伸展的人形轮廓,仿佛在与光影共舞,又像是光本身孕育出的生命。整幅画充满了动态的静谧感,一种在压抑中蓬勃而出的希望与力量。
欣起屏住了呼吸。她看懂了。这就是交晖的世界,那片被深水包裹的、孤独的内心,以及在其中挣扎、闪耀、最终破水而出的光芒。那光芒,或许来自阳光,或许来自……她们的相遇。
“我叫它……《破茧》。”交晖轻声说,没有回头,声音里带着完成巨大工程后的虚脱和一丝不确定。
欣起走到她身边,看着她的侧脸,看到她眼下淡淡的青黑,也看到她瞳孔里倒映着画布上那片璀璨的光。“太好了,交晖。”她的声音有些哽咽,“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画。”
交晖转过头,看向欣起,眼睛里有水光闪动。“真的……可以吗?”她还需要最后一点确认。
“当然可以。”欣起用力点头,“它会震撼所有人的。”
周一,交晖在欣起的陪同下,将精心包裹好的《破茧》交给了文艺委员。文艺委员打开一看,惊讶地张大了嘴,连声赞叹:“天哪!交晖!这真是你画的?太厉害了!我们班这次说不定能拿奖!”
画作被送去布展。消息很快在班里小范围传开,不少人感到好奇和意外。林薇也听说了,她找到欣起,语气有些别扭:“那画……真的很好?”
“你看过就知道了。”欣起微笑着说。
文化艺术节前一天,所有作品在体育馆布置完毕。放学后,欣起拉着交晖去看展厅。交晖紧张得手心冰凉,几乎是被欣起拖着走进去的。
体育馆里灯火通明,各种作品琳琅满目。她们很快找到了《破茧》。它被挂在一个不算起眼但光线很好的位置,然而,它本身散发出的强烈视觉冲击力和情感张力,让它周围的画作都黯然失色。已经有几个学生驻足在画前,低声议论着。
“这是谁画的?意境真好……”
“色彩用得太大胆了,感觉很有力量。”
“好像叫……交晖?是我们班的吗?”
交晖听着那些陌生的、带着赞叹的议论,身体微微发抖,不是害怕,而是一种巨大的、陌生的冲击。她从未想过,自己内心最私密的表达,会引来这样的目光和评价。她下意识地抓紧了欣起的手。
欣起紧紧回握住她,低声在她耳边说:“看,我说过的,你的画会自己说话。”
就在这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插了进来。
“嘁,装神弄鬼的,画得什么玩意儿,乱七八糟。”是班里一个平时就有些吊儿郎当的男生,他斜睨着画,语气轻蔑,“就这水平也好意思拿出来展览?”
交晖的身体瞬间僵硬,脸色煞白。
欣起的火气一下子冒了上来,她正要开口反驳,另一个声音却抢先了一步。
“你看不懂就别瞎说!”是林薇。她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站在那幅画前,双手叉腰,瞪着那个男生,“这画明明就很有感觉!色彩、构图、意境,哪一样不比那边那些千篇一律的静物素描强?你自己画不出来,就别酸!”
那男生被林薇呛得一愣,面子上挂不住,嘟囔了几句“谁酸了”、“女生就是喜欢这种花里胡哨的”,悻悻地走开了。
林薇转过身,看向交晖和欣起,表情还是有些不太自然,但对上交晖的目光时,她顿了顿,语气生硬却清晰地说:“画得……确实不错。”
说完,她像是完成了一项艰难的任务,飞快地转身走开了。
交晖愣愣地看着林薇离开的背影,又看向眼前这幅属于自己的、正在被更多人看到的《破茧》,最后看向身边始终紧握着她手的欣起。眼眶一阵发热,视线模糊了。但这一次,不是悲伤的泪水,而是一种滚烫的、几乎要将她融化的暖流,冲垮了心中最后一道自我禁锢的堤坝。
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躲在泳池深处、透过水波窥视世界的沉默影子。她的光,终于穿透了水面,落在了真实的土地上,并且,被人看见了,甚至……被人扞卫了。
欣起看着交晖泪光闪烁却带着笑的眼眸,看着她紧紧回握住自己的手,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成就感和平静的喜悦。她知道,这尾游鱼,正在奋力游出那片自困的深水区,向着更广阔、也更复杂,但必定充满光明的海域,勇敢地摆动尾鳍。
而她会一直在她身边,如同水承载鱼,如同光指引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