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幅素描被欣起用干净的画纸仔细衬好，带回家，珍而重之地贴在了书桌前的墙上。画中那个恬静微笑着的自己，每天清晨醒来和夜晚入睡前都能看见，像一个温柔的提醒，提醒她在那片颓败的泳池边，存在着一份如此独特而深刻的注视。
周一回到学校，欣起和交晖之间弥漫着一种只有她们自己能懂的微醺气氛。图书馆的“偶遇”依旧，但沉默中多了更多心照不宣的瞬间。一个眼神的交汇，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都成了加密的语言。欣起发现，自己开始期待每天下午那段安静的共处时光，那成了喧嚣校园生活里一个珍贵的喘息之所。
交晖的变化则更外显一些。她走路的姿态似乎不再那么急于缩进阴影里，虽然依旧安静，但那种紧绷的防御感减弱了。偶尔，在欣起和她讨论问题时，她会主动提出自己的见解，声音虽然轻，却清晰有力。欣起像发现新大陆一样，一点点挖掘着交晖内敛外表下的聪慧与敏锐，这种过程充满了惊喜。
美术室画色彩的约定，成了悬在两人之间的一个甜蜜期待。
然而，平静的湖面下，暗流开始涌动。
最先察觉到异样的是欣起的朋友圈。班长林薇，一个性格爽朗、心思却也细腻的女生，在某次课后拉住欣起，半开玩笑地问：“哎，欣起，最近怎么老是见不到你人影？放学跑得比谁都快，是不是有情况了？”她挤挤眼睛，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教室后排正独自收拾书包的交晖。
欣起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故作轻松：“能有什么情况，不就是去图书馆啃那些难啃的骨头嘛，快期中考试了。”
“是吗？”林薇拖长了语调，显然不太相信，“可我听说，有人经常看到你和那个……交晖，一起在图书馆哦？”她压低了声音，“你怎么突然跟她走得那么近了？她那个人……怪怪的，平时都不跟人说话的。”
欣起皱起了眉头。她不喜欢林薇语气里那种对交晖下意识地评判。“交晖怎么了？她人很好，只是不太爱说话而已。而且她成绩很好，我们在一起学习，互相帮助。”她的语气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维护。
林薇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欣起会为交晖说话，她讪讪地笑了笑：“哦，这样啊……互相帮助挺好，挺好。就是觉得有点意外嘛。”她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聊起了别的，但欣起能感觉到，一种微妙的隔阂已经产生。
这只是一个开始。渐渐地，欣起察觉到一些若有若无的目光。当她穿过走廊，当她坐在食堂，偶尔会捕捉到一些窃窃私语和快速移开的目光，那些目光的焦点，往往在她和偶尔出现在她身边的交晖之间来回扫视。流言像潮湿空气里的霉菌，悄无声息地滋生、蔓延。内容无外乎是“欣起怎么会跟那个怪胎在一起”、“是不是被下了降头”、“说不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之类充满恶意揣测的话语。
欣起感到一阵烦闷和愤怒。她试图无视这些噪音，但那些目光和低语像细小的荆棘，不时刺她一下。她更担心的是交晖。交晖那样敏感，不可能察觉不到周围环境的变化。
果然，她发现交晖又开始变得紧绷。图书馆里，她不再像之前那样放松，时常会警惕地抬头环顾四周，仿佛在确认是否有人窥视。和欣起走在一起时，她会刻意拉开更远的距离，低着头，步伐匆忙，像受惊的鸟儿。欣起主动找她说话，她也只是简短地回应，眼神躲闪，仿佛又退回到了最初那个坚硬的壳里。
欣起心里又急又痛。她知道，那些恶意的流言正在摧毁她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脆弱信任和靠近。
周三中午，欣起照例想去图书馆，却在教学楼门口被林薇和另外两个平时玩得好的女生拦住了。
“欣起，别去图书馆了，跟我们一起去小卖部吧，新出了口味的薯片！”林薇笑着挽住她的胳膊，语气亲热，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
“我……我还有点作业……”欣起试图挣脱。
“哎呀，作业什么时候不能写嘛！”另一个女生附和道，“你都好久没跟我们一起玩了，是不是有了新朋友，就忘了我们这些旧友啦？”这话半真半假，带着明显的试探和不满。
欣起僵在原地。她看着朋友们看似热情却隐含逼迫的脸，又想起图书馆里那个可能正独自等待、此刻也许正被不安笼罩的交晖。一种强烈的撕裂感攫住了她。她不想伤害任何一方，但此刻，她必须做出选择。
“我……”欣起深吸一口气，用力抽回自己的手臂，语气尽量平静但坚定，“我真的要去图书馆了，跟交晖约好了一起复习。下次再跟你们一起去小卖部，好吗？”
空气瞬间凝固了。林薇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和受伤的表情。“欣起，你……”她看着欣起，眼神复杂，“你真的要为了她，疏远我们吗？”
“我不是疏远你们，”欣起感到一阵疲惫，“我只是有自己的安排。而且，交晖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她是个很好的人，你们不了解她。”
“我们是不了解！”林薇的语气带上了情绪，“我们只知道她整天阴阴沉沉，独来独往，谁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欣起，你别太天真了，跟这种奇怪的人走得太近，对你没好处！”
“林薇！”欣起的声音提高了，带着明显的怒意，“请你不要这样说她！你没有资格评判她！”
冲突骤然升级。另外两个女生面面相觑，不敢插话。林薇被欣起的态度激怒了，她冷笑一声：“好，好，我说错了，她是好人，我们都是坏人，行了吧？你爱跟她在一起就在一起吧，我们走！”她拉着另外两个女生，气冲冲地转身离开。
欣起站在原地，看着朋友们离去的背影，胸口堵得发慌。阳光明晃晃地照着，她却感到一阵寒意。她知道，她刚刚可能失去了一段重要的友谊。但奇怪的是，除了难过和无奈，她心里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清明。她选择了站在交晖这一边，尽管这意味着要面对孤立和非议。
她转身，快步走向图书馆。她现在更担心交晖。
图书馆里，交晖果然坐在老位置。但她没有在看书，也没有画画，只是双手紧紧抱着膝盖，把头深深埋进臂弯里，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着。欣起走近的脚步声让她猛地抬起头。
欣起看到了一双通红、盈满泪水的眼睛，里面盛满了惊恐、委屈和一种深切的痛苦。
“她们……她们是不是说我了？”交晖的声音带着哭腔，破碎不堪，“我都听到了……在洗手间……她们说我是怪胎……说我会带坏你……说我……恶心……”眼泪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她却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欣起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她立刻在交晖身边坐下，想伸手拍拍她的背，却又怕惊扰到她，手悬在半空，最终只是轻轻放在了她紧握的拳头上。
“别听她们胡说八道！”欣起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她们根本不了解你。你很好，交晖，你比她们任何人都要好！”
交晖用力摇头，眼泪掉得更凶了：“不……我不好的……我就是个怪胎……我只敢躲在角落里偷看……我只会给你惹麻烦……如果没有我，你就不会和她们吵架……对不起……对不起欣起……”她语无伦次，陷入深深的自责和自卑中。
看着她崩溃的样子，欣起之前所有的烦闷和委屈都化为了强烈的心疼和保护欲。她不再犹豫，伸手揽住交晖颤抖的肩膀，将她轻轻拥入怀中。交晖的身体僵硬了一下，随即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住了欣起的衣角，把脸埋在她的肩膀上，压抑地啜泣起来。
图书馆里还有其他零星的同学，投来诧异的目光。欣起毫不在意，她只是轻轻地拍着交晖的背，像安抚一个受伤的孩子，一遍遍在她耳边低声重复：“不是你的错，交晖。没关系，有我在。我们没错，错的是那些随意伤害别人的人……”
交晖的哭泣声渐渐平息，变成细小的呜咽。她在欣起的怀抱里，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和温暖。这个拥抱，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它穿透了那些恶意的流言，直接温暖了她冰冷已久的心。
良久，交晖才慢慢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桃子，脸上满是泪痕，样子狼狈又可怜。她不好意思地想挣脱欣起的怀抱，欣起却稍稍收紧手臂，没有放开。
“听着，交晖，”欣起看着她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不要因为别人的无知和恶意就否定自己。你的安静，你的画，你看着世界的方式，都是独一无二的，是珍贵的。我喜欢和你在一起，喜欢看你画画，喜欢和你安静地待着，这让我觉得很真实，很舒服。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我们只是……和大多数人有点不一样而已。”
交晖怔怔地看着欣起，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泪水。欣起的话语，像阳光穿透厚重的云层，照亮了她内心一直以来的阴霾和自我怀疑。原来，她的“不一样”，在欣起眼里，可以是“珍贵”的。
“真……真的吗？”她哽咽着问，声音里带着不敢置信的希冀。
“真的。”欣起用力点头，对她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比真金还真。所以，不要退缩，好吗？我们说好要去画室画色彩的，可不能反悔。”
交晖看着欣起坚定的眼神，感受着她怀抱的温暖，心里那座冰封的堡垒，终于开始轰然倒塌。她用力地点了点头，抬手擦掉眼泪，虽然眼睛还是红的，但眼神里重新焕发出一点光彩。
“嗯。”她小声地，却清晰地回应。
那天下午，她们没有在图书馆待太久。欣起陪着交晖，两人提前离开了。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夕阳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这一次，交晖没有刻意拉开距离，她走在欣起身边，虽然依旧沉默，但肩膀是放松的。
流言并未停止，甚至因为欣起公然维护交晖并与朋友发生冲突而愈演愈烈。但欣起不再像之前那样焦躁。她选择了自己的道路，并愿意承担由此带来的一切。她开始学着无视那些无聊的目光和议论，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和交晖的相处上。
而交晖，在经历了最初的崩溃和欣起的坚定支持后，似乎也生出了一些勇气。她不再像惊弓之鸟一样躲避所有人的目光，虽然依旧不主动与人交流，但当面对不友善的注视时，她会努力挺直脊背，尽管手指还会紧张地蜷缩，但至少，她没有再把自己完全藏起来。
周六下午，美术室。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洒满空旷的画室。空气中漂浮着松节油和颜料特有的气味。
交晖提前准备好了画架、画布和颜料。欣起按照她的要求，坐在一束明亮的侧光里。
这一次，作画的过程更加放松和愉悦。交晖全神贯注，画笔蘸取饱满的色彩，在画布上涂抹。欣起安静地坐着，看着交晖在光影里专注的侧脸，看着她如何将平凡的颜料，调和成充满生命力的光影和肌理。
偶尔，她们会有简短的交谈。
“你以后……想做什么？”欣起轻声问。
交晖的画笔停顿了一下，目光依旧停留在画布上，轻声回答：“想……一直画画。画看到的美好东西。”
“你一定能成为很棒的画家。”欣起由衷地说。
交晖的嘴角微微弯起，没有回答，但欣起看到了她眼底闪烁的光芒。
“你呢？”过了一会儿，交晖罕见地反问。
欣起想了想：“我还没太想好……也许，做个能帮助别人的人？比如老师，或者心理咨询师？”她笑了笑，“感觉能理解别人，帮助别人，是件很有意义的事。”
交晖转过头，深深地看了欣起一眼，眼神里有种复杂的情感，像是感激，又像是某种确认。她轻轻地说：“你……很适合。”
简单的三个字，却让欣起心里暖暖的。
几个小时后，一幅色彩明媚、笔触大胆的肖像画完成了。画中的欣起，沐浴在暖金色的阳光里，笑容明朗，眼神清澈，充满了青春的活力与温暖。背景是虚化的、斑斓的色彩，仿佛整个世界的明媚都汇聚在了她身上。
比起之前那幅素描，这幅色彩肖像更富有情感和力量，它不仅仅是形似，更是神似，捕捉到了欣起性格中阳光、善良的本质。
“这是我吗？”欣起再次被震撼了，她看着画中那个仿佛在发光的自己，难以置信。
“是你。”交晖肯定地说，脸上带着完成杰作后的疲惫和满足，“我看到的……你就是这样的。”
阳光，画室，浓烈的色彩，还有彼此眼中倒映的、明亮的影子。这一刻，所有的流言蜚语，所有的孤立非议，似乎都遥远得不再重要。她们拥有着一个由信任、理解和共同创造的美好的小世界。这个世界，足以抵御外界的风雨。
欣起知道，未来的路可能依然不会平坦。但看着眼前这幅画，看着交晖眼中重新燃起的自信和光彩，她充满了勇气。她愿意牵着这尾曾经孤独游弋的鱼，一起游向更广阔、也许依旧会有风浪，但必定充满光明的未来。
她们收拾好东西，一起走出美术室。秋日午后的阳光正好，天空湛蓝如洗。
“下次，”交晖突然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我想画……水下的光。”
欣起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她看向交晖，看到她眼中闪烁的、如同泳池底晃动的光斑一样的光芒。
“好啊。”欣起笑起来，握住了交晖微凉的手，“我陪你一起看。”
两只手轻轻握在一起，温暖彼此。她们并肩走在洒满阳光的校园小径上，身影渐渐融入一片金色的光辉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