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小楼的书房，厚重的门扉紧闭，如同隔绝了两个世界。门外，是周淑芬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和她压抑的、带着浓浓担忧的叹息。门内，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烟草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偶尔响起的、沉重而缓慢的踱步声。浓烈的烟草味透过门缝丝丝缕缕地渗出来，弥漫在冷清的走廊里。
陆铮躺在行军床上，厚重的石膏如同冰冷的、沉重的枷锁，将他左半边身体牢牢禁锢。闷热、瘙痒、持续不断的钝痛，以及那种肢体完全失控的无力感，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的神经。止痛药带来的短暂麻痹早已过去，伤处的疼痛如同苏醒的野兽，在石膏的牢笼里更加凶猛地咆哮。他闭着眼，眉头紧锁，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牙关无意识地紧咬着。
父亲那三句话，如同滚烫的烙印，反复灼烧着他混乱的脑海：
“骨头断了，脊梁不能断。”
“三个月，是让你骨头长好，不是让你脑子生锈。”
“该想的事情，一样都不能落下！”
命令！鞭策！期望？还是……仅仅是对一个暂时报废的“工具”最低限度的要求？陆铮分辨不清。他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形的压力，比这沉重的石膏更甚，死死地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三个月……不能动……不能训练……像一个废人一样躺在床上……然后呢？脊梁不断？脑子不生锈？他该想什么？想自己如何成了一个累赘？想那个可能永远无法企及的梦想？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试图将他淹没。他甚至能听到书房里父亲踱步的沉重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房门被轻轻敲响，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不同于周淑芬的忧心忡忡。
陆铮烦躁地皱紧眉头，没有睁眼，也没有回应。他现在谁也不想见。
门被推开一条缝，沈念薇纤细的身影闪了进来，又迅速将门轻轻掩上，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她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封面有些磨损的书。
房间里光线昏暗，只有行军床边小桌上那盏老式台灯发出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沈念薇看到陆铮闭着眼躺在行军床上，脸色苍白，眉头紧锁，额发被冷汗濡湿，紧贴着皮肤。那沉重的白色石膏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像一道巨大的伤口，也像一座冰冷的囚笼。
她的心瞬间揪紧了。她轻手轻脚地走到行军床边，将手里那本厚厚的书轻轻放在小桌上，紧挨着那盏台灯。书的封面是深蓝色的，上面印着几个褪色的烫金大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陆铮哥……”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他的睡眠，又带着无法掩饰的担忧，“我……我带了本书给你……刘军医说……躺着休息的时候……可以看看书……”她有些语无伦次，目光忐忑地落在陆铮紧闭的双眼上。
陆铮依旧没有睁眼，也没有回应。他甚至偏了偏头，将脸转向墙壁的方向，只留给沈念薇一个冰冷而抗拒的后脑勺。
沈念薇的心沉了一下，鼻尖有些发酸。她预料到会是这样。她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地看着陆铮僵硬的背影和那沉重的石膏，沉默了几秒。昏黄的灯光下，她的影子被拉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显得格外单薄。
“书……我放这儿了……”她最终轻声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是……是保尔·柯察金的故事……林妈妈说……他……他也很坚强……”她鼓起勇气说完，又深深地看了一眼陆铮的背影，然后默默地、像来时一样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房间里重新恢复了死寂。只有台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陆铮压抑而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会儿，也许是漫长的煎熬。陆铮终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他依旧偏着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小桌上那本深蓝色的厚书上。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保尔·柯察金。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他麻木的心湖里激起一丝微弱的涟漪。他隐约记得，小时候爷爷似乎提过这个名字，一个在战场上失去健康、却依然用笔战斗的……苏联人？
他艰难地用还能活动的右手撑起一点身体，忍着左肩的剧痛和石膏带来的巨大不适，伸手将那本书够了过来。书的重量压在他的右手上，沉甸甸的。封面冰冷而粗糙。
他有些粗暴地翻开书页。一股陈旧纸张特有的、带着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书页已经泛黄，边角有些卷曲磨损，显然是被人翻阅过很多次。昏黄的灯光下，纸上的铅字显得有些模糊。
他没什么看书的心情，只是烦躁地、无意识地翻动着书页，发出哗啦啦的声响。目光空洞地扫过一行行陌生的文字，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只想用这个动作，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也打破自己脑海里那不断回响的、父亲冰冷的话语。
就在他准备将书扔回桌上时，一张夹在书页里的、小小的、干枯的白色花瓣，随着他翻书的动作，轻轻飘落下来，无声地掉在他盖着的薄被上。
陆铮的动作瞬间僵住！
他怔怔地看着那片花瓣。它已经失去了鲜活时的水润洁白，变得薄如蝉翼，边缘微微卷曲，呈现出一种脆弱的、带着岁月痕迹的枯黄。但它的形状，那五片小小的、曾经簇拥在一起的花瓣……他认得！
是槐花！
是那天在老槐树下，阳光斑驳，沈念薇踮起脚尖，小心翼翼折下的、最高枝头那一小簇洁白中，属于他掌心的一朵！
它竟然……被她做成了标本？夹在了这本书里？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猛地攫住了陆铮！他伸出右手，指尖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轻轻触碰了一下那片干枯的花瓣。触感脆弱而微凉。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回手中那本厚重的旧书。昏黄的灯光下，书页翻动时带起的微尘在光柱中飞舞。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空洞，而是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专注，落在了他无意中翻到的那一页上。
几行用蓝黑色钢笔划出的、娟秀而有力的字迹，清晰地映入眼帘：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保尔·柯察金的话。
而在这些被划出的字句旁边，空白处，还有一行更小一些、同样娟秀却似乎带着更深沉力量的批注：
“钢铁，是在烈火与骤冷中炼成的。——与铮共勉。”
“铮”字写得格外用力，最后一笔甚至微微穿透了纸背。
陆铮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行小小的批注上——“与铮共勉”。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一股强烈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
沈念薇……她特意划出这段话……特意写下这句批注……特意将这片干枯的槐花夹在这里……
她是想告诉他什么？
是告诉他，保尔失去了健康，却从未失去战斗的意志？
是告诉他，三个月不是终点，而是另一种形式的淬炼？
是告诉他，她相信他，相信他骨子里有钢铁的意志，能够熬过这场“烈火与骤冷”？
还是……仅仅在笨拙地、固执地表达着她那份被拒绝过、却依然不肯放弃的……关心和相信？
陆铮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猛地将书页翻回扉页。昏黄的灯光下，他清楚地看到扉页上，林静姝那熟悉的、娟秀的字迹写着：
“时代洪流中的青春选择，关乎信仰，亦关乎本心。——与薇薇共勉”
而在这行字的下面，贴着另一片同样干枯、同样脆弱的……槐花标本。旁边，是沈念薇那带着少女稚气的笔迹，小心翼翼地写着：
“坚韧如钢，初心如花。——薇薇”
两片槐花，两代人的寄语。一片写着信仰与选择，一片写着坚韧与初心。
陆铮的目光，在扉页上那两片小小的、枯黄的槐花标本和林静姝、沈念薇的寄语之间反复流连。胸中的情绪如同沸腾的岩浆，剧烈地翻涌、冲撞！父亲的斥责、伤病的剧痛、未来的迷茫……在这一刻，被一股更加汹涌、更加滚烫的力量猛烈地冲击着！
他紧紧攥着那本厚重的书，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右手微微颤抖。昏黄的灯光下，他苍白的脸上，那双原本死寂空洞的眼睛深处，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火种，骤然间燃起了两簇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光芒！
那光芒，穿透了绝望的阴霾，刺破了石膏的冰冷禁锢，也映亮了书页间那片无声的、脆弱的、却承载着千钧之重的枯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