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兵器碰撞声、垂死哀嚎声如同汹涌的潮水,持续不断地冲击着宛城的城墙,也冲击着城上每一个守军紧绷的神经。
纪灵军的第一次全力猛攻,从巳时持续到日头偏西,攻势才如同退潮般缓缓减弱。丢下近千具尸体和大量破损的攻城器械,袁军如同受伤的野兽,暂时缩回了自己的营地,只留下城外一片狼藉和冲天的血腥气。
城头之上,景象惨烈更甚。城墙垛口多处破损,城墙上布满了刀劈斧凿和箭矢留下的斑驳痕迹。滚木礌石消耗巨大,原本堆积如山的地方已然见底。守军将士倚靠在残破的垛口后,或坐或卧,人人带伤,血污满身,疲惫得连手指都不想动弹,只有胸膛还在剧烈地起伏,贪婪地呼吸着混合血腥与硝烟的空气。
民夫和医护辅兵紧张地穿梭其间,搬运伤员,补充箭矢,收集尚能使用的守城器械,将阵亡同胞的遗体小心翼翼地抬下城去。压抑的呻吟和偶尔响起的痛哭声,更添了几分悲壮与凄凉。
林凡在高顺、徐庶的陪同下,行走在残破的城垣之上。他的青衫下摆沾染了不知是谁的血迹和灰烬,脸色因缺乏睡眠和过度劳累而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却依旧锐利,如同鹰隼般扫过每一个角落,审视着防务,不时停下脚步,低声询问伤员情况,或对负责的军官叮嘱几句加固防御的细节。
“军师,高将军,徐先生。”一名手臂缠着渗血布条的军侯见到他们,挣扎着想站起来行礼。
高顺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声音依旧冷硬,却少了几分平时的肃杀:“不必多礼。伤亡如何?弟兄们还能撑住吗?”
那军侯喘了口气,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折了……折了近百弟兄,伤者更多……妈的,纪灵军的崽子们,确实悍勇……不过,咱们也没给他们好果子吃!陷阵营的弟兄们顶在最前面,真是……真是这个!”他艰难地竖起大拇指,“有他们在,弟兄们心里就有底!城……还能守!”
林凡默默点头,拍了拍那军侯未受伤的肩膀,没有说话,一切尽在不言中。他看向城外那片如同蝗虫过境般的战场,纪灵军的营盘依旧旌旗招展,炊烟袅袅,显然是在埋锅造饭,准备下一次的攻击。
“纪灵今日受挫,但并未伤筋动骨。”徐庶低声道,语气沉重,“其兵力依旧远胜于我。下次再来,攻势必然更加凶猛。”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高顺言简意赅,目光扫过正在紧张修补城墙缺口的士卒,“城墙破损处需尽快加固。末将已令人拆毁城内靠近城墙的几处废弃房屋,取梁柱砖石备用。”
“做得对。”林凡赞许道,“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元直,伤亡将士的抚恤务必第一时间落实,家中有困难者,郡府要全力帮扶,绝不能寒了将士们的心。”
“庶明白,已安排文向(石韬)去办了。”徐庶点头。
三人在城头巡视一圈,所到之处,疲惫不堪的守军们看到他们的身影,尤其是看到林凡那始终镇定的面容,眼中似乎又重新燃起些许光芒,挣扎着挺直腰板。林凡的存在,此刻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士气支撑。
回到北门城楼临时设置的指挥所,林凡接过亲兵递来的水囊,猛灌了几口凉水,滋润了一下干得发痛的喉咙,才缓缓开口:“今日之战,只是开始。纪灵用兵老辣,今日试探已毕,接下来,才是真正的考验。”
他目光投向徐庶:“元直,‘暗羽’可有消息传回?纪灵大营内部情况如何?粮草囤积之所,可有确切位置?”
徐庶从怀中取出一卷小小的羊皮纸,上面用炭笔画着简易的图形和标注:“根据冒死送回的情报,纪灵大营防卫极其森严,尤其是中军和后勤区域,巡逻队交错往复,几乎无隙可乘。粮草主要囤积于大营西北角,依一处小土坡而建,有重兵把守,并挖掘了壕沟,设置了拒马,强攻绝无可能。”
林凡看着那简陋的地图,手指在代表粮草的位置重重一点,眉头紧锁。硬闯不行,那就只能智取,或者……等待其内部出现变化。
“刘表那边……依旧没有动静吗?”林凡又问,虽然心中早已料到答案。
徐庶无奈地摇头:“毫无音讯。我们的使者甚至未能进入襄阳城,便被挡回,只得到一句‘州牧大人自有决断’。”
“哼!”一旁的高顺忍不住冷哼一声,脸上满是鄙夷。
林凡沉默了片刻,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淡淡道:“无妨,本就未指望他。宛城存亡,系于我等自身。”
就在这时,一名“暗羽”成员匆匆赶来,在徐庶耳边低语了几句。徐庶的脸色微微一变,挥手让其退下。
“军师,刚收到来自南阳方向的密报。”徐庶的声音压得更低,“消息称,张勋部与纪灵部似乎因攻城优先级或粮草配给问题,发生了争执,张勋对纪灵独揽攻城主导权颇为不满,其麾下部队调动异常,有向宛城方向缓慢移动的迹象,但……意图不明。”
张勋?林凡眼中精光一闪。这个在袁术集团内部与纪灵存在竞争关系、且可能心存异志的大将,在这个关键时刻,其动向变得异常微妙。
他是想来分一杯羹,抢夺攻破宛城的功劳?还是……另有所图?
夜色渐深,寒风刮过城头,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郁不散的血腥味。除了巡逻队沉重的脚步声和远处纪灵大营隐约传来的刁斗声,宛城内外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宁静,仿佛暴风雨之间短暂的间歇。
太守府内,烛火摇曳。
刘擎强打精神,处理着政务,安抚城内大族,但眉宇间的焦虑和疲惫难以掩饰。石韬忙于统筹所剩无几的物资,计算着还能支撑多久。整个宛城,如同一个高速运转到极致的机器,每一个零件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林凡没有休息,他独自一人待在书房内,面前摊开着宛城及周边的详细舆图,旁边堆放着一些零散的竹简和“暗羽”送来的情报碎片。他的目光不断在南阳方向、纪灵大营、宛城以及西边的伏牛山之间游移,大脑飞速运转,试图从这纷乱复杂的局势中,找出一线生机,或者说,一个可以撬动全局的支点。
硬守,终是死路。必须主动出击,哪怕只是在敌人身上撕开一道小小的口子,也可能引发意想不到的连锁反应。
张勋的异动,无疑是一个变数。但这个变数,是福是祸,难以预料。
忽然,书房门被轻轻敲响。
“进。”
进来的是徐庶,他脸上带着一丝古怪的神色,手中拿着一封没有署名的普通信函。
“军师,方才府外有一顽童,受一外乡人所托,将此信送至门房,指名要交给您。门卫盘问,那顽童只说那人给了他一串糖葫芦,其余一概不知。”徐庶将信函递给林凡,“检查过了,无毒。”
林凡接过信函。信封是最普通的麻纸,封口简陋。他拆开抽出信笺,上面的字迹略显潦草,似乎是在匆忙间写就,内容更是简短得只有一句话:
“明日午时,东南风起,或可助军师一臂之力。——故人”
没有落款,没有印记。
林凡的目光瞬间凝固在那“东南风起”四个字上!现在是深秋时节,此地常刮西北风,东南风极为罕见!此人如何能断定明日午时会起东南风?若是真的……
他的心脏猛地一跳!一个大胆至极的计划瞬间在他脑海中成型!
火攻!
若是明日午时真有东南风,那么风向往西北吹,正好是朝着纪灵大营的方向!若是能有一支奇兵,借助风势,直扑其西北角的粮草囤积地……
但这个“故人”是谁?消息是真是假?是敌人的诱饵,还是……那张勋暗中传递的讯息?或者是其他潜伏在暗处的势力?
无数的疑问瞬间涌上心头。
“元直,你如何看待此信?”林凡将信笺递给徐庶。
徐庶迅速看完,脸上也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东南风?此时节……难以置信。送信之人藏头露尾,其心难测。军师,此信恐防有诈。”
林凡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风险极大!若信是假的,派出的奇兵无异于自投罗网,宛城本就不多的机动兵力将遭受毁灭性打击。但若是真的……这就是打破僵局,甚至重创纪灵的绝佳机会!
他在脑海中急速推演着各种可能性,权衡着利弊得失。
良久,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无论是真是假,此为一线生机!值得一搏!”
“军师!”徐庶急道,“太过行险了!万一……”
“没有万一!”林凡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战机稍纵即逝!若是陷阱,我亦有后手准备!元直,你即刻秘密前去,请高顺将军和周卓将军来此议事!记住,要绝对保密!”
徐庶见林凡决心已定,不再多言,郑重一礼,转身快步离去。
书房内,林凡再次看向那封神秘的信笺,目光深邃。
“故人……你究竟是谁?”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高顺和周卓便被徐庶秘密带到了书房。两人甲胄未解,显然也未曾安眠。
林凡没有多余废话,直接将那封密信给二人看过,然后说出了自己基于“东南风起”这个假设的大胆计划:组建一支绝对精锐的死士队伍,人数不需多,但必须个个悍勇,精通骑射,于明日午时之前悄然出城,潜伏至纪灵大营东南方向某处隐蔽地点。若午时果真有东南风起,则趁风势,以火箭突袭其西北角粮草重地!不求全功,但求制造最大混乱,若能引发粮草焚烧,则大局可定!若午时无风,或事不可为,则立刻撤回,不可恋战。
高顺和周卓听完,即便是以高顺的沉稳和周卓的勇悍,也不禁为之动容!这个计划太大胆,太冒险了!
“末将愿往!”周卓率先抱拳,眼中燃起兴奋的火焰,“末将亲自挑选麾下最善骑射的儿郎,必不负军师所托!”
高顺却沉吟道:“计划虽妙,然风险极大。奇袭队伍人数必然不多,深入敌后,一旦被围,十死无生。且……这东南风,实在太过虚无缥缈。”
“所以我需要一位能审时度势、果断决绝的将领带队。”林凡目光灼灼地看着周卓和高顺,“伯翼勇猛,可为一军之胆。然此行更需沉着机变。高将军,我意,由你亲自带队前往!”
高顺猛地抬头,看向林凡。陷阵营主将亲自带队执行这种近乎自杀性的任务?
“将军之能,我深知。”林凡沉声道,“唯有将军,能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做出最准确的判断,把握那稍纵即逝的战机,亦能在事不可为时,果断带领弟兄们撤回!将军之安危,关乎宛城存亡,故,务必以保全自身为第一要务!”
高顺凝视着林凡,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沉重的托付。他不再犹豫,猛地一抱拳,声音铿锵如铁:“末将领命!若风起,必焚其粮!若事不谐,亦当尽力带弟兄们回来!”
“好!”林凡重重一拍高顺的肩膀,“所需人手、器械,由你与伯翼从陷阵营和周卓亲卫中尽速挑选!即刻准备,拂晓前必须秘密出城潜伏!”
“诺!”高顺、周卓齐声应命,眼中皆是决死之意。
二人领命而去,书房内只剩下林凡和徐庶。
“军师,此举是否……”徐庶依旧忧心忡忡。
“元直,我知道风险。”林凡打断他,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在等待着命运的宣判,“但守城是慢性死亡,唯有行险一搏,方能死中求活!况且……”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我总觉得,那个送信的‘故人’,并非妄言。明日午时,或许真有转机。”
时间在紧张的准备和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
拂晓前最黑暗的时刻,宛城西门悄然开启一道缝隙,数十骑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驰出,很快便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向着东南方向潜行而去。
城头上,林凡一夜未眠,寒露打湿了他的衣襟,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极目远眺着纪灵大营的方向和东南方的天际。
徐庶默默站在他身后,同样心潮起伏。
整个宛城,依旧被战争的阴云和未知的悬念紧紧包裹。
翌日上午,纪灵军果然再次发动了猛攻,攻势比昨日更加疯狂和酷烈。巨大的攻城锤被推到北门,疯狂撞击着城门;数十架云梯再次搭上城墙,悍不畏死的袁军士兵如同蚂蚁般向上攀爬;箭矢如同飞蝗般遮天蔽日。
惨烈的攻防战再次上演,每一刻都有人倒下,鲜血染红了每一寸墙砖。
林凡坐镇北门城楼,指挥若定,不断调派兵力弥补缺口,命令弓弩手集中射击敌军军官和攻城器械操作手。高顺不在,陷阵营由副将指挥,依旧死战不退,如同磐石般钉在最重要的防御节点上。
所有人心头都压着一块巨石,不仅因为城下的敌人,更因为那个渺茫的希望和巨大的风险。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巳时……巳时一刻……巳时三刻……
距离午时越来越近。
城下的攻势没有丝毫减弱,天空依旧晴朗,吹拂着的,是略带寒意的西北风。
哪里有什么东南风?
不少知情的将领心中渐渐沉了下去,难道那封信,果真是敌人的毒计?高顺将军他们,此刻是否已经暴露?陷入了重围?
林凡的脸色也愈发凝重,但他依旧死死盯着东南方向,嘴唇紧抿,没有任何表示。
终于——
午时到了!
就在城头日晷的指针精准地指向正午那一刻!
异变陡生!
城头之上,那面残破的“刘”字大旗,旗面先是缓缓垂下,仿佛力竭,紧接着,竟猛地向反方向——西北方向——猎猎招展开来!
风向……变了!
不再是西北风!而是变成了……东南风!
风势起初不大,却异常坚定,吹动着城头的尘土,吹动着将士们的衣甲,更吹动了无数颗悬着的心!
林凡猛地向前一步,双手紧紧抓住城垛,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璀璨光芒!
东南风!真的起了!
几乎在同一时间,纪灵大营的西北角,远处的地平线上,突然冒起了滚滚浓烟!紧接着,明亮的火光照透了午后的天空,即便相隔甚远,也能隐约听到那边传来的骚动和惊呼声!
粮草!是粮草起火了吗?!
高顺他们……成功了?!
整个宛城城头,瞬间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绝望之中看到希望,让所有守军将士士气大振!
然而,林凡脸上的狂喜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迅速被更大的疑虑和震惊所取代。
他死死盯着那起火的方向和越来越猛的东南风,一个更深的谜团如同冰水般浇灌在他的心头:
那个送信的“故人”,究竟是谁?他不仅能精准预测这反常的东南风,似乎还能……算准了高顺的行动时间?
这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