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地平线上,那一条火把组成的长龙,正以极快的速度向着他们所在的丘陵地带蔓延而来。火光跳跃,映照出影影绰绰的人马轮廓,远非之前遭遇的零星流寇可比,粗略看去,恐有近百之众!沉重的马蹄声和脚步声混杂在一起,如同闷雷滚过大地,带来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刚刚经历过一场虚惊的队伍,瞬间再次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之中。妇孺们吓得瑟瑟发抖,挤作一团,连哭声都变得压抑。那十名刚被编练起来的青壮,虽然手中紧握着简陋的武器,但脸色煞白,双腿不由自主地打颤,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秩序和勇气,在这绝对的兵力优势面前,眼看就要崩溃。
“是……是大队官兵?还是黄巾贼主力?”刘擎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干涩,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虽然并无佩剑)。面对这等阵势,个人的勇武和仁德显得如此渺小。
林凡的心脏也在疯狂跳动,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越是危急,越不能乱!他极目远眺,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分析着:对方队形虽然比流寇整齐,但火把分散,行进间颇有烟尘,不像是训练有素的精锐之师,更像是……地方郡国兵或者豪强武装?
但无论来者是谁,以他们现在的状态,对方只需一个冲锋,便能将他们这支小小的队伍碾为齑粉!撤退?来不及了!抵抗?无异于以卵击石!
唯一的生路,还是只有一个字——诈!
“公子!”林凡猛地转头,语气急促却异常坚定,“来不及细说,仍是疑兵之计!但需做得更大,更真!”
刘擎此刻已对林凡的急智产生了极大的信赖,毫不犹豫:“该如何做?先生只管吩咐!”
“第一,请公子即刻打起旗帜,立于阵前最显眼之处,神色务必镇定,仿佛身后真有千军万马!”
“第二,周卓!向前五十步,独自站立,有多大声吼多大声,将刀舞起来,做出随时要冲阵的架势!”
“第三!”林凡看向那十名惊恐的青壮,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所有人听令!将你们身上所有能反光的东西,无论是破锅还是水囊,对着来军方向晃动!剩下的人,以木棍全力敲击地面石头,齐声呐喊‘杀’!记住,不是尖叫,是怒吼!把吃奶的力气都吼出来!”
绝境之下,命令就是唯一的指望。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
周卓第一个执行,他虽不明白深意,但“大声吼”、“舞刀”是他的强项。他如同愤怒的金刚,大步流星冲到队伍前方远处,将砍刀挥舞得如同风车一般,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嗷!!!谁来谁死!!!”其声如雷,在夜空中滚滚传开。
那十名青壮也被这气氛感染,纷纷拿出破锅烂铁反射火光,其余人则奋力以棍击地,跟着林凡声嘶力竭地齐声呐喊:“杀!杀!杀!”
刘擎高高举起那面残破的螭龙旗,夜风吹拂,旗面虽破,却自有一股不屈的气势。他强迫自己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面色沉静如水,目光坦然地望向那越来越近的火把长龙。
一时间,在这小小的丘陵上,杀声震天,光影乱闪,一夫当关,竟硬生生营造出一种伏兵四起、严阵以待的假象!
来的正是一支约百人的郡国兵。带队者是一名姓李的军侯,奉命清剿辖区内的黄巾溃兵和流寇。他们远远看到这边有火光人影,以为是股流匪,便急急赶来捕拿功劳。
然而,越是靠近,李军侯心里越是嘀咕。
对面那小山坡上,情况诡异。
没有预想中的惊慌逃窜,反而异常镇定。
一面看不清具体但却绝非黄巾制式的旗帜在火光下隐约可见。
一个如同巨灵神般的悍将独自在前方咆哮挑衅,那声势骇人听闻。
其后杀声阵阵,光影晃动,烟尘弥漫,黑暗中不知藏了多少人马?
“停!”李军侯猛地举起手,下令队伍停止前进。他生性谨慎多疑,尤其怕死,否则也不会只在后方清剿溃兵。
“军侯,为何不前?看样子就几十个流民,冲过去就……”副手在一旁催促。
“放屁!”李军侯骂道,“你眼瞎了吗?哪有流民见到官兵不跑反而摆开阵势的?你看那旗!看那巨汉!听这杀声!这分明是诱敌之计!恐有埋伏!”
副手被他一骂,也仔细看去,越看越觉得那黑暗的山坡后仿佛隐藏着无数刀枪,那整齐的杀声也不似乌合之众能发出,心里也开始发毛。
双方就这样隔着两百余步的距离,诡异地对峙起来。郡国兵这边火把通明,却逡巡不前。林凡这边杀声震天,实则外强中干。每一秒都如同一年般漫长。
林凡手心全是冷汗,他知道,时间拖得越久,对方看出破绽的可能性就越大。必须主动出击,掌握话语权!
他急速对刘擎低语:“公子,时机已到!可向前几步,亮明身份,斥责其为何逡巡不前,惊扰百姓!语气要严厉,要有宗亲的威严!”
刘擎深吸一口气,将旗帜交与身旁一人,整了整破旧的衣袍,竟真的向前走了十余步,超越周卓,朗声开口。他声音清越,带着一股天然的贵气与不容置疑的威严,竟暂时压过了现场的嘈杂:
“前方来的,是哪一部麾下?领军的军侯何在?吾乃汉室宗亲,涿郡刘擎!尔等率军而来,不去追剿黄巾贼寇,却在此惊扰逃难百姓,是何道理?!莫非欲效仿贼寇,戕害良民乎?!”
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分量极重!
汉室宗亲?!虽然不知真假,但这气势做不得假!
李军侯心里咯噔一下。他最怕的就是惹上麻烦。若真是宗亲,哪怕是个落魄的,死在他的防区,或者被他“惊扰”了,上头怪罪下来,他也吃罪不起!若不是宗亲,能有这般气度?还敢主动斥责官兵?
他连忙催马出列几步,在火把下拱手,语气客气了不少,却仍带警惕:“末将乃本郡李军侯,奉命清剿匪类。不知尊驾在此,多有冒犯。只是……尊驾言称宗亲,可有凭证?再者,此地方才杀声震天,火光闪烁,又是何故?”
刘擎冷哼一声,按照林凡事先交代的说辞,不答凭证之事,反而斥责道:“凭证?尔等刀剑便是凭证?方才确有数十流寇欲行不轨,已被我麾下义士击退!尔等若是王师,不去追剿溃匪,反倒在此盘问受害百姓,真是岂有此理!”
他这番话避实就虚,倒打一耙,既解释了刚才的动静,又将压力抛了回去。
李军侯被噎得一愣,对方语气强硬,言之凿凿,再看那严阵以待的架势(尤其是周卓那凶神恶煞的样子),心里已信了七八分。看来真是宗亲队伍遭遇流寇,自卫反击。自己若再纠缠,万一对方真是宗亲,在太守那里参自己一本……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功劳哪里都能捞,没必要惹这麻烦。
想到这里,李军侯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原来如此!竟是惊扰了贵人,末将失职,这就率军去追剿溃匪!告辞!”
说罢,他不等刘擎回话,立刻调转马头,大声下令:“全军听令!转向西北!追击溃匪!”生怕走慢一步,那山坡后就真的冲出伏兵来。
百十人的郡国兵,来得快,去得也快,火把长龙很快转向,消失在另一个方向的黑暗中。
直到那马蹄声彻底消失,丘陵上的众人才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几乎瘫软在地。劫后余生的狂喜和虚脱感交织在一起。
刘擎回到林凡身边,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他看着林凡,眼中充满了后怕和无比的钦佩:“先生……又救了我等一次!”
林凡也长长吁出一口气,勉强笑了笑:“侥幸而已。此计可一可二,不可再三。我等必须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经此一夜两惊,队伍再也无人敢耽搁休息。天色微亮,便即刻启程,向着安阳县的方向加速行进。
有了前夜的教训,林凡和刘擎更加重视哨探的作用。张季和王猛被正式任命为哨探正副头目,林凡将更多侦查技巧倾囊相授,并规定他们必须轮番前出五里侦查,遇情况以特定鸟鸣声传递信号。
这一措施很快收到了效果。
所有人都欢呼起来,疲惫一扫而空,仿佛看到了希望的终点。
然而,王猛接下来的话,却给众人浇了一盆冷水:“但是……县城四门紧闭!城头上全是守军和弓箭手!城外……城外黑压压的全是难民!根本靠不近!好像……好像前几天有黄巾溃兵试图诈城,所以县令下令戒严了!”
安阳近在眼前,却如远在天边!
希望之后是更大的绝望。城外的难民,恐怕比他们这支队伍的人数多出十倍百倍!饥饿、疾病、冲突……那里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漩涡。
如何入城?成了横亘在他们面前,比之前所有危险都更艰难的难题。途中,他们数次提前发现小股流民或可疑迹象,都能及时避开或做好准备,行军效率和安全系数大大提高。
林凡又利用休息时间,开始有意识地教导那十名青壮一些最简单的协同技巧。比如如何利用地形互相掩护,如何听口令同时投掷石块(暂无弓箭)进行远程骚扰,甚至演练了遇到小股敌人时,如何以周卓为锋尖,组成一个简单的三角防御阵型。
这些训练虽然简陋,却让这群乌合之众渐渐有了些“兵”的样子,彼此间的默契和信任也在增加。他们对林凡的称呼,也渐渐从“林先生”变成了更带敬畏的“先生”。
数日后,队伍人困马乏,粮草将尽之时,负责前出侦查的王猛终于带回来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
“公子!先生!看到了!看到安阳县城了!就在前面二十里外!”王猛跑得满头大汗,脸上却洋溢着兴奋的光芒。
刘擎的脸色也凝重起来。他宗亲的身份,在乱世中,有时是护身符,有时也可能是催命符。一个处理不好,非但进不了城,可能还会招来杀身之祸。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林凡身上。
林凡望着安阳县的方向,眉头紧锁。硬闯是找死,哀求多半无用。
必须有一个足够的“理由”,一个让安阳县令不得不开城,至少是开一条门缝的理由。
这个理由,不能仅仅是“宗亲”,还需要“价值”。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队伍,扫过凶悍的周卓,扫过经过初步训练、已有些模样的青壮,扫过刘擎腰间的螭龙旗……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脑中逐渐成形。
“公子,”林凡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决断,“我们不仅不能掩饰行迹,反而要大张旗鼓,前往安阳。”
刘擎一怔:“先生此言何意?城外难民众多,若大张旗鼓,恐生变故。”
“就是要让变故发生。”林凡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我们要做的,不是去乞求入城,而是去‘要求’入城,并展示我们值得他开城的‘价值’。”
他详细解释道:“请公子即刻打起旗帜,亮明宗亲身份。我会让周卓在前开路,十名青壮持‘械’护卫两侧,虽衣甲破烂,却需步伐整齐,显出纪律。我们不是去逃难的,而是去‘投奔’并‘协防’的!”
“抵达城外后,公子不必与难民争抢,只需于安全距离外立营(哪怕只是象征性的)。然后,公子需亲自撰写一封书信,言明身份、遭遇,并强调我部虽人少,却屡破流寇,有勇将(周卓),有经过战阵的义士(青壮),更有……”林凡顿了顿,“更有精通军略、能助其守城安民之人(指他自己)。愿助县令共保安阳,只需一块空地安置妇孺,青壮皆可上城协防。信中语气要不卑不亢,有宗亲风骨,亦有合作诚意。”
“然后,选派一胆大心细之人(如张季),持信射入城中。若县令有眼光,自会权衡。若其仍拒……我们再做他图。”
此计可谓胆大包天!几乎是反过来将军,逼迫县令做出选择。但细想之下,却又合情合理,最大限度地利用了手中的筹码:宗亲身份、周卓的勇武、队伍的纪律性以及林凡自身的价值。
刘擎听得目光炯炯,只觉得豁然开朗,用力一拍大腿:“妙计!就依先生之言!我等便堂堂正正,去叫这安阳城门!”
队伍再次开拔,这一次,目标明确,步伐虽然沉重,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气势。
周卓扛着大旗(临时找的长木杆将螭龙旗挑起),一马当先。十名青壮努力挺起胸膛,尽量保持着整齐的队形,护卫着刘擎和林凡以及家眷。这支小小的队伍,在浩浩荡荡的难民潮边缘,显得如此的突兀和与众不同,立刻吸引了无数道目光。
惊疑、好奇、嫉妒、渴望……各种复杂的眼神从难民群中投来。
他们能成功吗?
那封自信乃至有些狂妄的书信,能打动谨慎多疑的安阳县令吗?
安阳城门,会为他们这区区数十人而开启吗?
希望的终点就在眼前,而最后的考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