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明界,偃师城,工匠坊内。
头上扎着两个丸子,一袭华彩宫装的桃灵织女婉儿手里捧着食盒,推开门,熟络地走进房间里。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漆味,墨斗,织线,机关零件……诸多东西散乱地堆放在一起,使得这里更像某个仓库库房。
婉儿却不嫌弃,一边四处打量一边脆生生地喊。
“墨大哥,墨大哥?你在吗?婉儿来找你了。”
“来了来了……哎哟!”
房间深处叮当作响,灰头土脸地走出了墨守拙的身影,脸上的油墨还没擦干净。
他看着婉儿,脸都苦了下来。
“婉儿啊婉儿,你这喊得这么亲热,到底是哪个‘墨大哥’啊?是我这个墨大哥啊,还是界外的那个莫大哥啊?”
“都一样,都一样。”婉儿满脸堆笑,捧起食盒。“守拙大哥,辛苦了,我特地做了点好吃的,来犒劳你的。”
“行行行,就算是这样吧。唉,结了机心万象丹,升了大匠,省了吃饭睡觉的功夫,加班又没少……”
墨守拙一边抱怨,一边接过食盒,把手往衣服上擦了擦,打开后眼前一亮。里面都是各种小点心,其中月饼做的格外精致,拿起来轻轻一咬,满口生津,他赞不绝口。
“好吃好吃,莫道友有福分了。可惜团圆佳节,他仍在界外,不能回来团聚了。”
“嘿嘿,墨大哥你喜欢就好。”
婉儿的家务活一脉相承她娘,轻而易举用些甜食安抚了一下过节还要加班的墨守拙的怨气,她看向角落里那样东西,若有所思。
“墨大哥,进度怎么样了?”
“我就知道这东西不好吃,合着还是来催进度的……”墨守拙唉声叹气,手上却不停,一心要做个饱死鬼了,一边吃一边说道:
“相信我的手艺了。之前约好的,结丹以后要给莫兄弟重铸山河墨龙。
没想到他现在漂流万界,无法回返,既然如此,你就顺便带过去好了。你是书灵,把这个东西拿上,到了地方注入灵力,剩下的过程会自动完成的。
至于‘那个’……也是我跟莫兄弟答应好的。如今门内弄这个的很少,我也就按照典籍做了个雏形。剩下的事情我都刻在里侧了。莫兄弟悟性卓绝,这难不倒他。”
婉儿这才点了点头。龙脉一事以后,真真正正给天捅了一个大窟窿,群仙盟自觉欠了莫念好大一个人情。如今墨守拙牵头,要给莫念的山河墨龙做一个升级,一应材料随便选,等莫公子什么时候将自己召过去,顺路带给莫念即可。
至于“那个”……原计划是给冷凌泣的一次升级。但事情没有变化快,老冷现在作为凶魃转生,重活一世,天生的地劫之体,也用不上“这个”了。
不过,墨守拙说莫念擅于驱使幽鬼,冷凌泣用不上也没关系,总有能用上的时候。
总之也是一片好意,婉儿也就心领了,替公子好好收着。
偏偏墨守拙这个该死的榆木脑袋,有些时候灵光,有些时候贴心,有些时候就不开窍了,盯着山河墨龙的组件,便吃边嘟囔:
“要说颠沛流离,倒也算不上吧?
据说青云门的风仙子也跟他一起漂流了,听青云门内说,两人之前也是交情匪浅。这么一说,莫兄弟倒也不孤单,天涯明月共此时啊……”
他这么说着说着,婉儿的脸就是一黑。
作为蟠桃树灵+书卷灵,婉儿学习木行法术的进度已经够快了。作为老师,映月真人和青师,以及蟠桃圣母都摇头叹息,说如果只论疗愈拔毒,治愈伤势,她们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婉儿了。
剩下的事情,无非是道行的累积,再加上一遍遍的试演纯熟即可。
但此刻,婉儿又感觉到了一阵迫切。
“我,我先走了!”婉儿一边跑出去,一边对墨守拙说:“墨大哥,你抓紧做,公子随时可能需要我。最近再加把力,我相信你的!我明天再来!”
“哎!你等等,再宽限些……”
还没等墨守拙大惊失色地阻止,婉儿已经一溜烟地跑出了房间,只徒留加班人空中徒劳挽留的颤抖的手掌。
墨守拙欲哭无泪,把一块月饼塞进嘴里。
“……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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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魂蛹界内,整个世界的天空灰暗无光,闷雷滚滚,仿佛世界末日。
那些不明所以的蛹们惊恐地看着天空,抱头颤抖。在他们贫瘠的认知中,这样从未见过的情况,带来的就是前所未有的恐惧。
再加上时不时突然倒下,莫名其妙“化蝶”的其他同伴,以及失踪的神使……每一个夜郎国人的心都被恐惧攫住,不停磕头,请求夜郎大神的庇护,哪怕磕破脑袋满脸是血,露出森森白骨也不在乎。
他们不知道,这副地狱般的景象,正是所谓的“夜郎大神”和神使们造成的。而毁灭他们的人,正是魂蛹界的气运之子。
这个世界在憎恨他们,憎恨这些外来的人。明明并非这个世界的魂魄,却代表了整个世界的气运,决定了整个世界的命运。
但这些“蛹”,也只是蛹而已。
如果是蝶便好了,便有大树和花朵可以依靠。如果是茧也不错,至少没有恐惧与绝望,作为物品活着即可。
他们只是作茧自缚的“蛹”罢了。
竹王城,赌局高台上,看着夜郎梅瑟瑟发抖,还有台下那些容貌出众身形健美的夜郎美女俊男强笑下的惊惧,莫念也若有所悟。
“你也感觉到了吧?那种感觉。”
路遥之和莫念并肩而立,看着台下,两人的对话很简洁,但莫念却明白他的意思。
“金丹代表一个修士的成熟。所谓成熟,便是要应对一些孩子时,只需要遵从,而不需要思考的事情。”
路遥之露出一丝苦涩。
“一粒金丹吞入腹,我命由我不由天。多么潇洒,多么自在。可若是不由了天,我们又该何去何从呢?
跟这些凡人不一样。我们不必遵守那些凡世的规矩,道德,伦理……可我们就是这么被塑造出来的。若打破了那些东西,我们还是我们吗?
舍弃了凡人的枷锁,我们又要做什么样的‘我’呢?”
莫念默默听着。
“就这样下去不是很好吗?”楚轻歌此时在莫念的另一边手,无所谓地说道。“我们本来就不是凡人,注定要超凡脱俗,何必束缚这么多呢?”
“楚师姐,不是每一个人都像你一样……”
莫念捂着额头叹息,刚想开口,可看着楚轻歌理所应当的神色,清澈无暇的目光,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楚轻歌就是这么长大的。她出身道门,接受的本就是修士的教育和世界观。
在她看来,自己本就和凡人不一样。虽然天生魔性的问题让她某些地方和别人不太一样,但楚轻歌底层逻辑仍旧是在楚逸云和黄静萱为她安排好的轨道上:保护苍生,除魔卫道。
但即便是云剑仙夫妇,也不能保证,自己就能把女儿永远“绑”在这条道路上
她从不思考为什么,只是一直以来就这么做了。如同她的剑光,不管是否入魔,都是一如既往的澄澈。
某种意义上说,这样看似有情实则无情的人,才是所谓的“道子”,或者说是“魔种”。
但路遥之不一样。他从俗世中长大,作为士子,一路历经风霜,科举取士,一步步走进朝廷。他接受的就是忠君爱国,死而后已的观念。自然,他也因此而死。
楚轻歌是“出世”太远,她有她的魔劫。路遥之是“入世”太深,他有他的人劫。
而莫念正好有两人的道路作为对照。正因此,看着如今魂蛹界的劫运,处于正中心,顿时心有所感。
这个世界是唯心的。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很重要,甚至是最重要的事情。
无论是为所欲为,步入魔道;还是护佑苍生,走入神道;或者超凡脱俗,踏上仙道……每一条路都是正确的,每一条路都能带来力量。
比起道、魔、释,教派之争,倒不如说大部分修士如莫念一样,都涉猎一点才是常态。很多门派其实也并不介意带艺投师,他们也走到了尽头,需要相互交流、论道,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扩展自己的学说,推陈出新。
我们修炼什么道法,决定我们成为了什么样的人。我们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我们走上什么样的道途。
而分界点,即是“金丹”。通常来说,金丹真人就说明可以开宗立派,收徒传道。你不再是徒弟,而是真真正正的为人师长了。
莫念就是如此。
书灵幻境,他是逐流者,是地府给他兜底。天京事变,八大仙门齐聚,他当了那个出头鸟。
在此之前,他始终只是一个不错的“后辈”,是要当作弟子,要呵护看待。即使他做了很多其实不是筑基期该干的事情。
在其他仙门看来,他都是需要“多加照拂”的,未来可期的金丹种子。
至始至终,他只是在“强装大人”而已。
但结丹之后,就不太一样了。现在,莫念要真真正正,去做那个执掌苍生,改天换地的“大人”,也是,“真人”了。
首先,便是那些依附他,信仰他的“太虚教派”。那个玩闹一般被他建立起来的宗教,如今在天地大劫下,却是悬于他一念之间。
他几乎可以听到,太虚教派的信徒在天塌地陷的景色中,虔诚地围在神像前向他祈祷。包括身旁的夜郎梅,如今也用卑微的眼神祈求着他的庇护。
在这个世界,他便是这群自大的“夜郎”眼中的神明。
那是货真价实的,几十万条魂魄,几十万条生命,乃至整个世界的重量,如今正托付在他一人的掌心——哪怕这里是一个焦土遍地,人人皆渴望死去的饿鬼之界。
他始终不胜不负,薛公子之流认为这位“青明佛子”心机深沉,别有所图。但路遥之和楚轻歌心里却是明白的。
一个是大夏国师,苍生黎民一言而决。一个是天外剑仙,悲天悯人不受拘束。魂蛹界的蛹全是行尸走肉,他们都不觉得将自己手下的蛹推上赌桌,变成一条条魂魄,乃至筹码有什么不行。
但对于莫念来说,那是夜郎国人,太虚教派。
“金丹劫……劫难,也是成长……吗?”
莫念垂目,看着魂蛹界的苍生,眼神无悲无喜,若无情,似有情。
冥金鬼面令突然一动,自行滑落到莫念的掌心。鬼面双眼一亮,微微摇晃。莫念只感觉掌心一沉。
一段信息传入到莫念的脑海中。来自地府的回复到了,包括命令和支援,随时可以调用。
路遥之敏锐地感觉到了莫念的情绪的变化。即使不喜权势,在朝堂上打滚多年的他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莫念情绪的变化。
“怎么了?”
“地府那边来信了。”莫念长舒一口气。“魂蛹界的事情,要我们解决。我们要争夺气运之子。”
“你之前不是准备这么做吗?”
“我之前只是想阻止饿鬼道主出世,气运之子落入他们手里。”莫念订正道。“现在,我们要夺取气运之子。”
路遥之当然明白这其中的区别。他们要夺取这片除了活尸和恶土以外,一无所有的荒凉之境。
为此,斩杀在场的所有魔修,得罪邪魔九道也在所不惜。
“虽然这么说有点自夸的意思,不过,这可不是一个轻松的活。气运之子的麻烦之处,你看看我就知道了。”
玄明界所钟,路遥之当然有资格说这话。但看着他跃跃欲试的眼神,莫念就知道,他恨不得大闹一场。
怕不是朝中做官,勉力维持,积累了太多压力吧?国师现在越来越有唯恐天下不乱的意思了……
“要活的还是要死的?”
“当然是要活的。”莫念翻翻白眼。“你能不能别跟那边几个家伙一个德行,还没出世就想着把人弄死。”
“哈哈,我还以为你会更喜欢死的饿鬼道主。”
路遥之轻松地说道。
“那我们就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