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暗时刻,冰封的不仅仅是钢铁般坚硬的大地和凝固的河流,更是亿万颗在绝望中瑟瑟发抖的人心。当那寄托了联盟所有希望的“地脉疏导”工程在天地之威面前近乎停滞,当死亡如同收割庄稼般每日例行公事地降临,一种比物理严寒更刺骨、更令人窒息的绝望感,如同瘟疫,在“华夏联盟”庞大而脆弱的躯体每一个角落疯狂滋生、蔓延。骚乱的余烬尚未完全熄灭,低沉的哭泣、麻木的沉默以及濒死者的呻吟,交织成这片被遗弃土地上最主流、也最令人心碎的背景乐章。
就在这文明存续的根基即将被永冻土层彻底掩埋、最后一点星火也将熄灭的危急关头,一抹与周遭死寂格格不入的、温柔却蕴含着惊人韧性的身影,毅然决然地顶风冒雪,踏上了穿梭于各个濒临崩溃边缘的营地和工段的艰难征程。
是玥。
她不再是那个仅仅端坐于龙城相对温暖安全的议事厅内、处理堆积如山文书的辅政。此刻,她披上了一件厚实却早已沾染了各种药渍、泥点与雪水痕迹的陈旧皮毛斗篷,亲自带领着一支由自愿报名的医者、学徒和少量护卫组成的、规模不大却意志坚定的医护队伍,逆着死亡的洪流,踏上了这条遍布荆棘、危机四伏的征途。她随身携带的药箱里,装满了精心配比、在当下比黄金还要珍贵数倍的草药——有用于缓解严重冻伤、阻止组织坏死的特制药膏,有气味刺鼻却能强力提神、对抗在极寒中一旦沉睡便可能永眠的刺激性嗅盐与药草。这些,是她对抗死亡与绝望的武器。
他们的第一站,是位于裂谷边缘中段、代号“磐石”的一处超大型劳工营地。这里如同一个微缩的联盟,汇聚了来自汉、亳、鬼方乃至少量林中部落的数千名劳工,也是前几日爆发了最激烈骚乱、秩序几近彻底崩坏的重灾区。尚未完全走近,一股混合着人类排泄物、伤口腐烂的恶臭、长时间无法清洗的体味以及若有若无的、来自营地边缘临时停尸处的淡淡尸臭,便如同实质的墙壁,混杂在凛冽的寒风中扑面而来,令人作呕。营地内,景象凄惨得如同人间地狱。大量的人如同失去灵魂的躯壳,蜷缩在勉强能遮挡风雪的简陋窝棚里,眼神空洞地望着灰暗的天空,对周遭的一切——无论是同伴的死亡还是外人的到来——都已失去了最基本的反应。冻伤者随处可见,乌黑坏死、流着黄水的手指脚趾,大面积青紫溃烂的面颊耳廓,触目惊心,无声地诉说着酷寒的残忍。
玥和她的小队到来,起初并未在这潭绝望的死水中激起太多涟漪。只有少数离得近的人,勉强抬起沉重如灌铅的眼皮,用麻木而混浊的目光瞥了一眼这支陌生的队伍,随即又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般,迅速垂下,仿佛连“好奇”这种情绪,都已成为一种奢侈的负担。
她没有发表任何慷慨激昂的演说,也没有浪费时间进行无谓的安抚。落地之后,她立刻如同最熟练的工兵,指挥队员在营地中央清理出一片相对干净的空地,不顾燃料的珍贵,点燃了一小堆能给人心灵带来微弱慰藉的篝火。架上带来的陶罐,倒入雪水,开始熬煮能驱寒保命的药汤。而她本人,则直接蹲跪在冰冷污秽的地面上,来到那些伤势最重的伤员身边。
她小心翼翼地用加热过的雪水,为他们清洗那些狰狞可怖的伤口,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他们的痛苦。然后,用木片剜出珍贵的药膏,均匀地涂抹在溃烂处,再用经过沸水反复煮烫、相对干净的麻布条,仔细地进行包扎。她的每一个动作都专注而沉稳,额角甚至因为紧张和劳累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瞬间在鬓角凝结成霜。她对待这些濒临死亡的陌生人,没有一丝嫌弃与畏惧,那神情,仿佛是在照料自己血脉相连的至亲。
“忍一忍,会有些刺痛,但这药能尽力保住你的手,以后还能拿起工具。”她对着一个因严重冻伤导致三根手指坏死溃烂、疼得牙齿打颤、面容扭曲的亳邦年轻工匠低声安抚,同时用眼神示意身旁的助手稳稳按住他因剧痛而痉挛的身体。
“阿婆,醒醒,别睡……喝点热汤,就一口,喝了身上就暖了……”她费力地扶起一位几乎被冻僵、意识模糊的林中部落老妇人,将她花白的头颅靠在自己并不宽阔的肩膀上,用勺子将温热的药汤,极其耐心地、一点点撬开她紧咬的牙关,喂了进去。
起初,伤者和周围的民众只是被动地、麻木地接受着这一切。药膏带来的刺痛,热汤入腹的暖意,似乎都无法穿透他们内心那层厚厚的冰壳。眼前,依旧是一片死寂的荒原。
但玥深知,身体的创伤或许可以用有限的药石勉强缓解,但心灵深处那片被绝望冰封的冻土,需要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更强大的力量,才能将其撼动,才能重新唤醒生机。
在一次难得的、极其短暂的休息间隙,她示意身旁最信任的助手,从那个始终由专人看管、用多层厚实皮毛和保温草絮严密包裹、视若性命的特制木盒中,取出了一件东西。
当那件东西暴露在篝火跳动的光芒下时,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柔和却无比强大的力量,以它为中心,骤然扩散开来!
那是一盆……花。
一盆在如此昏天暗地、万物凋零的绝境中,依旧顽强地舒展着墨绿狭长、肥厚坚韧的叶片,并于植株的最中心,傲然托出一朵正在盛放的、花瓣呈现出淡雅青白色、质地温润如玉的花朵——华夏兰。
第四百八十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