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二章 亳邦驿道
车轮碾过坚硬如石的夯土路面，发出单调而持续的辘辘声。绘与勐率领的汉部落使团，在离开龙城边境的第五日，终于踏上了亳邦引以为傲的官方驿道。
这条道路宽阔得超乎想象，足以容纳四辆马车并行。路面由黄土、石灰和某种不知名的粘合剂混合，经过反复的夯实捶打，坚硬平整，几乎看不到车辙的痕迹。道路两侧挖有深深的排水沟，沟壁用石块垒砌得十分整齐，确保雨雪之水能迅速排走，维护路面的干燥与坚固。每隔一段固定的距离，路旁便会出现一座低矮的石制里程碑，上面刻着复杂的饕餮纹饰和难以辨认的符号，或许代表着距离某地的里程。
“好大的手笔……”绘低声惊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骨片。他俯身仔细观察着路面的材质，“这种夯土技术，比我们的更加成熟。还有这排水系统，绝非一朝一夕能建成。”作为汉部落工程技术的见证者和记录者，他深知要建造并维护如此规模的工程，需要何等强大的社会组织能力和资源动员能力。
勐的反应则更为直接。他锐利的目光扫视着道路前后左右，评估着它的军事价值。“路面坚硬，利于战车和骑兵快速机动。宽阔平坦，视野良好，不易埋伏。”他的语气带着军人特有的冷静分析，但紧蹙的眉宇间泄露出一丝凝重。这样的道路网络，意味着亳邦能够迅速地向边境投送兵力，其战争潜力远超此前基于零散情报的预估。
使团沿着驿道向东行进，眼前的景象逐渐变化。龙城周边那种略带粗犷和野性的生机被一种截然不同的、带着强烈人力干预痕迹的秩序所取代。
首先是农田。驿道两旁，是一望无际、阡陌纵横的田地。与汉部落倾向于依循地势、利用缓坡河谷开垦的田亩不同，这里的田地呈现出一种近乎几何图形的规整。巨大的方块田被笔直的田埂和水渠分割，如同巨大的棋盘铺展在大地之上。田中的作物主要是粟和黍，长势旺盛，绿意盎然，显然得到了精心的照料和充沛的灌溉。
灌溉系统更是令人叹为观止。巨大的主干水渠如同动脉，从远方河流引水而来，渠壁用巨大的石块砌成，宽阔而深邃。主干渠又分出无数支渠、毛渠，像毛细血管一样精准地延伸到每一块方田。水渠边上，时常能看到穿着简陋麻衣、皮肤黝黑的农人，使用着巨大的青铜锄头或木制戽斗，小心翼翼地调节着水流，他们的动作熟练而麻木，对使团这支奇装异异服的车队似乎司空见惯，只是偶尔投来一瞥漠然或好奇的目光。
“看他们的农具，”勐用马鞭虚指了一下，“大多是青铜的。用量很大。”青铜在汉部落是制作武器和礼器的珍贵材料，而在这里，却如此普遍地用于农耕，这既显示了亳邦青铜产量的巨大，也隐隐透露出某种资源的倾斜。
绘的目光则更多地落在那些农人身上。他们大多瘦削，沉默地劳作，很少交谈。与汉部落农人在田间时常响起的劳作号子或闲聊相比，这里的气氛显得更为沉闷和压抑。他们的衣衫破旧，很多人赤着脚，踩在泥水里。这与远处偶尔可见的、有监工模样的人形成对比——那些监工穿着更好的麻布衣服，腰间有时甚至挂着短小的青铜武器，手持皮鞭，来回巡视。
“人口……真多啊。”绘喃喃道。越是深入，越是能感受到这种无处不在的人口压力。田地几乎看不到荒芜的角落，村落分布得异常密集。
驿道连接的村落规模远比汉部落的聚落要大。这些村落同样有着夯土围墙，但格局更为紧凑，房屋多是低矮的泥坯草顶或瓦顶房，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村口往往有士兵设卡巡逻，检查过往行人。看到使团这支队伍，尤其是队伍中显眼的异域面孔和装备，卡哨的士兵会格外警惕，需要绘拿出亳邦边境驻军发放的通行符节，仔细验看后才予放行，眼神中充满了审视与戒备。
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种独特的气味——那是大量人口聚居产生的烟火气、牲畜粪便味、泥土水汽味，还有一种淡淡的、从未闻过的金属锈蚀和烧灼的味道。勐抽了抽鼻子，低声道：“是铜锈和炭火味。附近一定有大的铸铜工坊。”
果然，在途经一片高地时，他们望见远方地平线上矗立着几座巨大的、冒着滚滚浓烟的土窑，烟柱粗黑，直插云霄。即使相隔甚远，似乎也能隐约听到那里传来的沉闷敲击声和嘈杂人声。
驿道上的行人也逐渐增多。有推着独轮车运送粮袋的民夫，有赶着牛羊的牧人，有行色匆匆的信使骑着快马飞驰而过（他们的马匹明显比天狼部落的战马矮小，但耐力似乎不错），偶尔还能遇到规模不小的亳邦商队，拉着满载货物的马车，车轮深深陷入坚实的路面。这些商队护卫精良，装备着统一的青铜兵器，看到使团时，同样投来好奇而警惕的目光。
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开始笼罩在使团成员心头。这压迫感并非来自直接的武力威胁，而是来自于这种无处不在的、高度组织化的、庞大而古老的文明本身。它像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井然有序地运转着，每一个节点都遵循着某种深植于其中的规则，外来者如同误入精密仪器的微小异物，格格不入，随时可能被这庞大的系统所排斥或碾碎。
一名混在护卫中的侦察兵悄无声息地靠近勐，用极低的声音汇报：“左司马，观察过了，沿途哨卡换防规律约为半日，士兵装备以青铜戈矛为主，皮甲常见，但未见铁器。民兵数量不少，但训练程度似乎不及我汉军。工坊区域守备森严，无法靠近。”
勐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投向远方那巨大的烟柱。亳邦的强大，是建立在庞大的体量、严密的组织和恐怖的青铜产量之上的。它像一头沉睡的巨兽，呼吸沉重，爪牙锋利。汉部落凭借技术优势取得的短暂威慑，在这庞然大物面前，显得愈发脆弱和紧迫。
绘也在沉思。他看到的不仅是强大的组织力，还有这组织力之下个体的渺小与沉默。那规整的农田、巨大的水渠、林立的工坊，无不是以无数人的劳役为基础。亳邦的文明，带着一种青铜器般的厚重、冷硬和等级森严。这与汉部落正在萌芽的、更注重个体能动性与技术创新的文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道路依旧向前延伸，仿佛没有尽头，直通向那片烟柱之下、被古老而强大的力量所笼罩的亳邦心脏地带。使团的每一个人都明白，他们的旅程，才刚刚开始接触这片土地真正令人敬畏的表皮。
第三百五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