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九章:老匠人的执着
治水工程在爆破技术的驱动下高歌猛进,效率的提升肉眼可见。工地上,“爆破队”成了最引人注目、也最令人敬畏的存在。每当他们出现,意味着又一处顽固的障碍将在雷霆般的巨响中化为齑粉。年轻一代的工匠和劳役者们对此习以为常,甚至津津乐道,将其视为部落强大力量的象征。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能毫无保留地拥抱这颠覆性的变革。在工师营中,有一位名叫岩骨的老石匠,便对此始终心存芥蒂。他年纪很大,须发皆白,背脊因长年与石头打交道而微驼,但手臂上的肌肉依旧虬结有力,眼神锐利如鹰。他是最早归附的黑石部落成员,更是已牺牲的英雄磐的叔父,在石匠一行中享有极高的威望,备受尊敬。他一生与石头为伴,相信每一块石头都有其独特的“骨相”与“神韵”,优秀的石匠要做的,是读懂它,顺应它,引导它,而非毁灭它。
对于那声势骇人的“雷火裂石法”,岩骨老人打心眼里感到一种不适,甚至可以说是抵触。
“石头……不是这样对待的。”休息时,他常常蹲在一旁,默默地看着爆破后的狼藉场面,摇着头低声自语,“那一声响,倒是痛快,可山体的筋骨也震散了,神韵也炸没了。得来的全是碎渣烂块,哪有半点形制?盖房子、立石碑,终究还是要靠咱们的手,一钎一凿,慢慢雕琢出来。那才是扎扎实实的功夫,对得起材料,也对得起自己这双手。”
这日,工程推进到需要为新建水库闸口的关键部位开采一批巨大、规整、质地均匀的条石。这种石材要求极高,不能有暗裂,尺寸需精确。爆破队勘察后,认为目标岩层整体性太好,爆破难以控制,极易得到大量不规则碎块,建议另寻他处或改用人力开凿。
岩骨老人得知后,主动找到了坚手和阳歌。
他挺直了微驼的背,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首领,大工师。那片白石崖,我去看过,是上好的料子。交给‘雷火’,可惜了。这批条石,交给我吧。我带着我的几个徒弟,用手里的家伙事,给它请出来。”
坚手有些为难,看向阳歌。工期紧张,人力开凿如此巨大的条石,耗时必然极长。
阳歌看着老人那双布满老茧却异常稳定的手,以及眼中那份属于老匠人的执着与自信,他沉默了片刻。他理解这种情感,技术可以飞跃,但对技艺的敬畏与骄傲,需要尊重。
“好。”阳歌点了点头,“岩骨师傅,这批条石就交给您。需要多少人手、工具,尽管向坚手提。我们等您的‘好料’。”
岩骨老人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郑重地行了一礼:“谢首领信重!”
接下来的日子,在爆破声此起彼伏的工地一隅,出现了一道独特的风景。岩骨老人带着他精选出的五六名徒弟,在那面光滑的白石崖上,开始了极其传统而艰苦的作业。
他们没有使用任何取巧的方法。先是仔细勘察石纹走向,确定开采范围。然后用锤子和短钢钎,沿着画好的线,一下一下凿出密集的浅孔。再换成长钎和重锤,对准孔眼,师徒几人喊着低沉的号子,节奏统一地用力撬动。每一次发力,都依靠着对石性的深刻理解和千锤百炼的经验判断。
“听……石头里面有声音……它松动了……” “这边再加把劲……慢点……慢点……好!” “水!浇点水!别让钎子过热,也别让石头崩了!”
过程缓慢得令人窒息。阳光暴晒,汗如雨下,枯燥的锤凿声重复千万遍。年轻的徒弟们有时会忍不住望向远处那一声巨响后就地动山摇的爆破点,眼中流露出羡慕。但岩骨老人始终心无旁骛,他的全部精神都灌注在手中的钎锤和眼前的巨石上,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充满仪式感,仿佛不是在开采石料,而是在进行一场与古老山灵的对话。
阳歌偶尔会远远驻足观看,从不打扰。坚手则有些焦急,却也被老匠人那近乎顽固的专注所感染。
足足花了爆破队处理同等体积岩石十数倍的时间,岩骨老人终于成功地将第一块巨大、完整、边缘整齐的优质条石从山体中分离出来。石材完美无瑕,完全符合要求。
然而,老人自己也几乎累垮了。他瘫坐在石堆旁,气喘吁吁,手臂抑制不住地颤抖,仿佛所有的精力都已随着那块巨石的剥离而耗尽。
阳歌走了过去,拿起水囊递给老人。 “辛苦了,岩骨师傅。石头很好,无可挑剔。”他真诚地说道,“这是匠心的成果,是手的功劳。”
岩骨老人接过水囊,猛喝了几口,看着那块巨大的条石,眼中既有欣慰,也有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茫然。为了这一块石头,他几乎耗尽了全力,而工程需要的,是几十上百块这样的石头。
阳歌没有再多说,只是道:“下午,爆破队要在西面山壁进行一次小药量的精准爆破,目的是开采垒坝用的碎石料。岩骨师傅若有空,不妨来看看。”
下午,岩骨老人鬼使神差地去了。他看到爆破队如何精确测量、钻孔、装药、填塞。随着一声远比之前听到的都要沉闷、可控的巨响,目标区域的岩石并非粉碎,而是沿着预定的裂缝面整齐地坍塌下来,得到的正是大小均匀、非常适合垒坝的碎石块,效率极高。
老人默然地看着那些队员开始清理现场,计算着这次爆破所花费的时间和人力,再对比自己这些天的艰辛。
他久久没有说话,只是用粗糙的手掌抚摸着一块爆破下来的碎石,又回头望了望自己费尽心力才取出的那条完美条石。
黄昏时分,他找到了坚手。 “大工师……”老人的声音有些沙哑,“下次……若是开采不太讲究形制的毛石……或者……开凿引水渠基槽……用‘雷火’……也行。”
他说完,转身佝偻着背离开了,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他没有完全放弃自己的信念,但终于默然认可了那种狂暴力量在特定情形下无可比拟的效率。新旧观念的交锋,并未以一方彻底压倒另一方告终,而是在现实的权衡与一位老匠人复杂的沉默中,找到了一个苦涩却必然的平衡点。
第三百零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