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宇宙真空仿佛还在耳边呼啸，但嬴政的意识却被更深的黑暗拉扯着，沉向一个无底深渊。他猛地睁开眼，剧烈的痛楚从左胸炸开，如同有一颗活着的、带刺的种子在里面扎根、蠕动。
他发现自己已不在断裂的空间站，而是躺在了白虎殿圆形议席的中央。身下不是冰冷的金属，而是临时铺设的、带着消毒药剂气味的洁白平台。穹顶上，数盏经过改造的、散发着惨白光芒的“无影灯”将这里照得亮如白昼，却也纤毫毕现地暴露了他身体的异状。
他的左胸，心脏的位置，皮肤诡异地隆起，形成一个拳头大小的、脉络纠缠的黑色树瘤。那树瘤仿佛拥有生命，在微微搏动，透过近乎透明的皮肤，能看到其下是无数细密的、如同黑色根须般的东西，正牢牢缠绕、甚至刺入他的心脏。更令人心悸的是，他身下的平台，那由特殊星纹材料构筑的地面，竟以他身体为中心，裂开无数道细密的裂纹，这些裂纹的走向，隐隐与《大秦宪章》开篇的条文形状相似。
“首席！您醒了！” 韩谈带着哭腔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他手中捧着的星纹终端屏幕上，正显示着联邦全境的实时能量图谱——图谱的核心，正是嬴政胸口那不断扩散的黑色波动。
“我们……怎么回来的？”嬴政的声音沙哑干涩，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口的剧痛。
“是公输院长的备用机关鸟，还有项元帅他们拼死将您带回来的。”冯劫的声音沉重，他手中捧着那卷象征着宪法本源的黄金简，但简上原本流淌的金色文字，此刻却光芒黯淡，并且随着嬴政胸口那黑色树瘤的每一次搏动，就有一个字符如同风中残烛般明灭不定。
张良快步上前，他手中拿着一份紧急分析报告，脸色是从未有过的苍白：“首席，我们带回的监测数据显示，您体内的……‘异物’，我们暂称为‘黑洞之种’，它正在以您的生命能量和三力本源为养料生长。更严重的是，它似乎是一个极其强大的信息扰源，正在持续不断地向外散发伪造的数据流，侵蚀我们的现实认知和规则体系！”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放置在平台一侧、连接着联邦主干信息网的公共星纹屏突然不受控制地亮起，上面快速滚动着令人头皮发麻的“新闻”：
【快讯：财政总管萧何承认长期挪用联邦金库，证据确凿！】
【突发：兵枢都帅韩信被证实与域外势力勾结，意图颠覆联邦！】
（后方，萧何和韩信看着屏幕，脸色铁青，却无法立刻阻止这信息的传播。）
嬴政艰难地偏过头，看着屏幕，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那搏动的黑色树瘤，眼中闪过一丝明悟与决绝。“它……在以我为源头，污染整个联邦……伪造现实，扭曲规则……”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不顾那撕裂般的痛楚，试图坐起身。“星纹网络……恢复得如何？”
“在公输院长和各位执政官的努力下，恢复了基础功能，但极不稳定，而且……”韩谈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将终端屏幕转向嬴政。
屏幕上，是联邦全境的舆情监控。无数公民通过刚刚恢复的星纹屏，看到了嬴政被救回、以及他胸口那诡异黑色树瘤的画面。恐慌、猜测、祈祷、甚至是恶意的嘲讽，如同海啸般在网络上涌动。更有人截取了那伪造的“新闻”，开始质疑整个联邦核心层的合法性。
“他们……都在看着。”嬴政喃喃道。他的目光扫过围拢过来的项羽、韩信、萧何、张良、刘邦、冯劫、公输哲、张苍……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担忧、疲惫，以及一种深藏的无助。
他知道，仅仅救回他这个人，毫无意义。黑洞之种不除，联邦将从内部被瓦解，文明将陷入真假难辨的混乱深渊。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那只带着“断网之疤”的手臂，又轻轻按在胸口那搏动的黑暗之上。
一个疯狂而决绝的念头，在他心中清晰起来。
“开启……联邦全域直播。”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最高权限，强制弹窗，不可关闭。”
“首席！”众人几乎同时惊呼。
“执行命令。”嬴政的眼神平静得可怕，那是一种看透了结局，并决定亲手走向结局的平静，“既然他们都在看，那就让他们看清楚。看清楚威胁来自何处，也看清楚……我们如何应对。”
命令被迅速执行。
刹那间，联邦全境，所有能够正常工作的星纹屏幕——无论是家中的个人终端，广场的巨型公告板，还是行驶中车辆的控制屏——都被同一个画面强制占据：白虎殿中央，躺在洁白平台上的嬴政，以及他胸口那清晰可见的、搏动着的黑色树瘤。
没有解说，没有背景音乐，只有画面，以及采集自现场环境的、最原始的声音。
整个华夏联邦，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喧嚣的网络瞬间沉寂，街道上的行人停下脚步，家中的公民放下手头的一切，无数双眼睛，聚焦于那一点。
嬴政看着虚空中某个不存在的“镜头”，缓缓开口，他的声音通过星纹网络，清晰地传遍联邦每一个角落：
“华夏联邦的公民们……我是嬴政。”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力量，也似乎在组织语言。
“我们刚刚……赢得了一场艰难的胜利，在月亮之上。但我们带回的，不只有胜利……还有它。”他抬手，指向自己胸口的黑暗。
“它是什么？我不知道它确切的名字。但我知道，它以谎言和混乱为食，它能篡改你们看到的信息，能伪造你们信任的规则，甚至……能侵蚀我们共同的认知和记忆。它正在试图，从内部，瓦解我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切。”
他的语气依旧平静，但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我曾以为，力量在于开拓，在于连接，在于带领文明走向更广阔的星空。但现在，我明白了……力量，有时也在于束缚，在于隔绝，在于……为了守护大多数，而不得不做出的牺牲。”
他微微侧头，看向身旁那柄搁置在平台边、剑格处依旧残留着空洞的轩辕剑。剑身的三色光华黯淡，仿佛也受到了那黑暗的侵蚀。
“权力，并非无所不能的权杖，它更像是一把锁。锁住贪婪，锁住混乱，也锁住……来自域外的恶意。”他的目光扫过围在平台边的核心执政官们，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与决绝，“而你们，华夏联邦的每一位公民，才是掌握钥匙的人。你们的认同，你们的信念，你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才是文明存续的真正根基。”
他重新看向“镜头”，声音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
“至于永恒……呵，不必永恒。只要文明的火种不灭，只要守护的信念长存，哪怕只存在一瞬间，也胜过在虚假的永恒中沉沦。”
话音未落，平台周围，以项羽为首，所有核心执政官，以及闻讯赶来的各级官员，齐刷刷地跪倒在地！膝盖撞击星纹地面的声音透过直播传遍联邦，如同沉闷的惊雷。
“首席！不可！”项羽的声音嘶哑，带着从未有过的恳求，他玄甲卸地，只着一身素白内衫，上面沾满了不知是血还是泪的痕迹。他双手紧握盘龙戟，戟锋因极致的激动而发出低沉的嗡鸣，仿佛随时都会失控劈出，却又被他强行按住。“您教我们行军布阵，教我们守护疆土，却从未教过我们……该如何眼睁睁看着您……看着您……”后面的话，他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韩信跪在那里，他面前悬浮着破碎后勉强重组的沙盘星域，上面疯狂闪烁着无数条推演路径，最终都指向同一个冰冷的结果。他十指深深插入发间，用力到指甲缝里渗出血丝，声音带着崩溃般的哽咽：“我算尽了……算尽了所有可能！七千三百五十八种推演……没有一条路……没有一条路能同时保住您和联邦！我算不出……算不出一种让天下人不哭的方法！”
萧何老泪纵横，他将那已经彻底失控、算珠全部转为漆黑、不断溢出错误数据的玉算盘猛地反扣在平台边缘，朝着嬴政几乎是嘶吼：“全国的赋税！所有的财政盈余！我都拿来！我买时间！买逆转！买任何可能！只求您……只求您活下来！您不能让我……让我连账本上‘首席’这个条目都……都亲手划掉啊！”他趴在平台边，肩膀剧烈耸动。
张良没有说话，他只是默默展开一卷空白的诗卷，然后咬破了自己的食指。鲜血顺着指尖滴落，他却浑然不觉，开始在帛书上奋笔疾书。那不是律法条文，也不是外交辞令，而是一篇饱含血泪的……悼词？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那口型仿佛在说：“我读遍百家经典，却找不到……能救回您的……一个字。”
刘邦早已没了往日的嬉皮笑脸，他瘫坐在一旁，赤红色的袍子仿佛也失去了光彩。他手中紧握着一枚特制的符石，正在疯狂采集、放大着从联邦各处传来的声音——那不是欢呼，不是议论，而是无数公民压抑的哭泣、惊恐的抽气、孩子茫然的啼哭、老人无奈的叹息……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庞大而悲怆的“人类背景音”，透过直播，反灌回每一个观看者的耳中。他抬起头，泪水和鼻涕糊了满脸，对着镜头，也像是自言自语，哭着喊道：“我老刘……我老刘最会讲段子……可今天……今天全国都想哭！我……我陪你们一起哭！”他把头深深埋下，额头抵在冰冷的平台边缘，发出压抑不住的呜咽。
冯劫双手颤抖地捧着那卷黄金简，简上的文字正随着嬴政的心跳，一条接一条地黯淡、熄灭。他猛地咬破自己的食指，试图用鲜血将那熄灭的文字重新描摹、填补上去。但鲜血触及简面，只是留下更深的暗红痕迹，那代表宪法本源的金色光芒，依旧在不可逆转地消逝。他的十指很快血迹斑斑，声音带着绝望的执着：“宪法……宪法若随您而去……我便用这十根指骨……把它重新刻录出来！”
公输哲站在稍远的地方，他的左臂袖管空空，右眼包裹着渗血的纱布，那是量子盒爆炸留下的代价。他仅存的右手紧握着一个重新拼凑、依旧火花四溅的“机关量子盒2型”，声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嘶哑：“首席……给我指令……我能把最后的时间……拉长……让所有人都看清楚……看清楚……”
看着跪倒一地的臣子，听着那弥漫在整个白虎殿、乃至通过直播传遍联邦的悲声，嬴政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痛楚，但随即被更坚硬的决心覆盖。
他缓缓地，用那只带着伤疤的手，拿起平台边准备好的一柄造型奇特、闪烁着高频能量光芒的手术刃。
他的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开天辟地般的沉重。
“我教你们站……”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哭泣和恳求，“……就不许跪。”
话音落下，他手腕稳定地移动，将那冰冷的手术刃，精准地抵在了自己左胸那黑色树瘤的正上方，那皮肤透明、根系缠绕最密集的地方。
刀刃轻轻压下。
就在手术刃即将划破皮肤的瞬间！
“逆熵阵！开！”萧何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最后的疯狂与决绝！他将那反扣的、漆黑的玉算盘猛地拍在地上！
嗡——！
一道无形的、扭曲了光线和感知的力场以算盘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联邦全境，所有星纹屏上的画面，包括白虎殿内的现实，都出现了极其诡异的、如同录像带回放般的跳跃和迟滞！
时间，被强行扭曲了！萧何以联邦未来数年可能的所有财政盈余为代价，向宇宙规则“借贷”，换来了短暂的、局部的“负熵”——时间倒流了近乎半秒！
这半秒，不是为了改变结局，而是为了……让过程被看得更清，让决心更加决绝！
也就在这半秒的“慢放”中，公输哲嘶吼着按下了手中量子盒的最终按钮！“时空拉伸！1.8秒！”
一切，都被放慢了。
可以看到手术刃如何一点点切开发着微光的皮肤，如何分开肌肉纤维，如何触及那森白的胸骨……可以看到嬴政额角瞬间沁出的、如同钻石般缓缓凝结的冷汗，可以看到他因极度痛楚而微微抽搐、却又强行抑制的嘴角。
可以看到项羽猛地伸出颤抖的手，想要阻止，指尖却在触及那无形力场时被猛地弹开，盘龙戟脱手飞出，在空中缓慢旋转，戟锋划出绝望的弧线。
可以看到韩信面前沙盘上最后定格的、那片代表“无解”的空白，以及他眼中彻底碎裂的光芒。
可以看到张良那用血写就的悼词文字，如何一个个从诗卷上漂浮起来，如同有了生命，环绕在平台周围，散发出悲戚的红光。
可以看到冯劫徒劳地用鲜血涂抹黄金简，那血色却如同被黑洞吸收般迅速黯淡。
可以看到刘邦采集来的“人类背景音”被拉伸成一片漫长的、扭曲的悲鸣……
在全联邦无数双瞪大的、饱含泪水的眼睛注视下，嬴政的手没有丝毫停顿。他剖开了自己的胸膛。
没有预想中奔涌的鲜血，切口处弥漫的是浓郁得化不开的黑暗，以及在那黑暗中央，剧烈搏动的、被无数黑色根须死死缠绕的、他自己的心脏。而那心脏，此刻仿佛与那黑暗融为了一体，每一次搏动，都散发出令人心悸的黑色波纹。
更令人恐惧的是，在那被黑色根须缠绕的心脏上方，一株诡异的、倒悬生长的黑色小树已然成型，枝叶如同扭曲的神经，枝头挂着几颗尚未成熟的、如同黑色秦篆字符般的“果实”，散发出伪造与混乱的气息。
嬴政看着自己胸腔内的景象，眼神冰冷。他松开了手术刃，任由其当啷落地。然后，他伸出双手，抓住了那柄搁在一旁的轩辕剑！
“吼——！”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混合着痛苦、愤怒与最终决断的咆哮！双手握住剑柄，将所有的星纹之力、星冕之力、源枢之力，以及那从他心脏中弥漫出的、试图反抗的第四色黑暗，全部灌注其中！
轩辕剑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剑身光芒爆闪，蓝、金、绿三色与黑色疯狂交织、冲突！最终——
“咔嚓！咔嚓！咔嚓——！”
轩辕剑，这柄象征着华夏文明权柄与力量的神器，竟从剑格开始，寸寸断裂！
但断裂的碎片并未四散飞溅，而是在嬴政强大意志的引导下，化作一百零八道流光，如同拥有生命般，精准地、狠狠地刺入了他身体的各个要害穴道！尤其是胸口那株黑色怪树，被密集的剑碎片如同钉子般，牢牢地钉在了他的心脏之上！
“呃啊啊啊——！”
难以想象的剧痛让嬴政的身体剧烈弓起，但他死死咬住牙关，没有让自己昏迷过去。
那株黑色的、倒悬的树，在被剑碎片钉住的瞬间，猛地一僵，其蔓延的根须和枝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枯萎、收缩，那枝头的几颗“果实”也瞬间干瘪、化为飞灰。那弥漫的、侵蚀现实的黑色波纹，骤然停止。
他成功了。他以身为锁，以破碎的轩辕剑为钉，将“黑洞之种”强行封印在了自己体内。
但代价是……
他胸口那被剖开的伤口并未愈合，反而因为剑碎片的钉入而显得更加狰狞。他的心跳，在星纹屏的监测仪上，变成了一条微弱而平直的黑线。
联邦全境的直播屏幕上，代表嬴政生命体征的光标，彻底归零。
紧接着，仿佛连锁反应，冯劫手中的黄金简，上面所有的文字，在同一时间，彻底熄灭，化为一片空白。
直播信号，也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屏幕陷入一片黑暗。
联邦全境，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不知从哪个城市开始，第一盏星纹灯熄灭了。
紧接着，是第二盏，第三盏……如同推倒了多米诺骨牌，从繁华的启明城，到边疆的哨所，联邦境内的灯火，一片接一片地熄灭。
短短几十秒内，整个华夏联邦，除了必要的应急照明和医疗设施，陷入了一片前所未有的、庞大的黑暗之中。
这黑暗，是默哀，是茫然，也是一个时代骤然落幕的象征。
在这片覆盖了整个文明的黑暗中，只有白虎殿中央，那盏为“手术”而设的无影灯，还顽强地亮着。
灯下，是胸膛被剖开、插满轩辕剑碎片、生机已绝的嬴政。他静静地躺在那里，如同一座用血肉和意志铸就的、镇压着混乱与黑暗的纪念碑。
项羽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石雕。
韩信瘫倒在地，眼神空洞。
萧何抱着他那漆黑的算盘，如同失去灵魂。
张良手中的血诗卷，悄然滑落。
刘邦的哭声，变成了无声的颤抖。
冯劫看着手中空白的黄金简，十指鲜血淋漓，却再也无法写下任何一个字。
公输哲靠着残破的机关，仅存的右眼透过纱布，茫然地望着灯下的身影。
张苍坐在角落，他的史官笔终于停止了墨水的逆流，笔尖滴落最后一滴混合着脑液与墨迹的漆黑液体，在他面前的地面上，缓缓形成了一个扭曲的、无法辨认的符号。
绝对的寂静，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
直到……
“咚——”
一声清晰的心跳，并非来自平台之上，而是仿佛来自每一个人的心底，来自这片覆盖联邦的黑暗深处，低沉，有力，带着某种……新生的、却又未知的悸动。
这声音让所有沉浸在悲痛中的人，猛然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