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夹层》特展观众留言时,林野的指甲在第37页纸沿轻轻掐出一道浅痕。
台灯暖黄的光晕里,她正将便签纸按主题归类——“母亲的缝纫机”“父亲的工具箱”“奶奶的搪瓷缸”……指尖突然顿住,一张泛着毛边的信纸从夹层滑落,字迹是歪歪扭扭的铅笔痕:“我爸从不说话,但他每天早上都给我热牛奶。”
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轻轻撞了一下。
林野弯腰捡起纸条,指腹蹭过“热牛奶”三个字,想起小学六年级的冬天。
那时她总在五点半被周慧敏拽起来背单词,厨房永远飘着焦糊味——林国栋总把牛奶热过头,奶皮黏在锅底,他就偷偷往她保温杯里塞块奶糖,说“甜的,和热牛奶一个味”。
她突然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抽屉最深处的铜钥匙还挂着旧布套,是搬家时母亲嫌占地方要扔,她抢下来收着的。
金属钥匙碰在掌心,凉得像块小冰。
老宅楼道的声控灯坏了两盏,林野扶着斑驳的墙往上走,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在耳膜上。
门锁转动时发出熟悉的“咔嗒”声,门开的瞬间,陈年纸墨味裹着潮湿的木料香涌出来——那是林国栋旧书房的味道,混着他爱用的英雄牌蓝黑墨水,和周慧敏总嫌他“穷讲究”的檀木香。
书桌抽屉半开着,像只欲言又止的嘴。
林野走过去,指尖刚碰到抽屉边缘就顿住了——里面堆满削好的铅笔,每一支都只剩一寸长,笔尖磨得圆钝,像被反复使用的粉笔头。
她记得父亲向来爱整洁。
以前他给她检查作业,铅笔总要削得尖尖的,笔屑收在铁皮盒里,连铅笔头都要整整齐齐码在笔筒最下层,说“留着打草稿,不浪费”。
可这些铅笔显然不是打草稿用的——笔杆上有深浅不一的刀痕,是被小刀反复削短留下的,木质纤维翻卷着,像被剥了一层又一层外衣。
林野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她蹲在抽屉前,指尖拂过那些铅笔头,其中一支的木头上还留着浅淡的刻痕,是“618”三个数字——那是林国栋的生日。
“需要帮忙吗?”
江予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他抱着笔记本电脑,发梢还沾着楼下玉兰树的花瓣,“监控备份恢复了,我带了移动硬盘。”
林野抬头,看见他身后的阳光斜斜切进窗户,在他肩头落了片碎金。
她突然想起昨夜他说“有些话,说不出口的人,会用另一种方式写”,喉咙就发紧。
监控画面在电脑屏幕上展开时,林野的手指死死抠着椅垫。
画面里的林国栋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每晚十点准时坐在书桌前。
他从铅笔盒里取出一支新铅笔,用小刀慢慢削尖——动作像在雕刻什么珍贵的东西,刀尖沿着笔杆旋转,笔屑簌簌落在旧报纸上。
然后他翻开一本硬壳笔记本,写几行字,又抓起橡皮用力擦,纸页被擦得发毛,他就撕下来团成纸团,扔进脚边的废纸篓。
最后他拿起那支削尖的铅笔,再次用小刀削短,直到只剩一寸,才放进抽屉。
连续三十七天,从未间断。
林野放大画面,看清他写的字时,眼眶突然发热。
第一行是“野儿,爸……”,第二行是“今天看到你演出新闻……”,第三行是“对不起,当年没拦住她骂你……”——每一句都像被风吹断的风筝线,悬在半空,没了下文。
“他在练习。”江予安轻声说。
他的手覆在她手背,温度透过皮肤渗进来,“练习怎么说那些卡在喉咙里三十年的话。”
林野没说话。
她想起上周整理母亲旧物时,发现周慧敏的日记本里夹着张揉皱的糖纸——是她小时候最爱吃的橘子味。
原来有些爱,早就在岁月里变成了本能的动作,只是说不出口。
她用透光仪扫描那些被擦去的痕迹时,投影仪的冷光在脸上投下细碎的影。
字迹显影的瞬间,她听见自己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呜咽——被橡皮磨薄的纸页上,“野儿”两个字像褪色的蝴蝶,翅膀上还留着铅笔的淡痕。
《未写之信》投影装置被安置在展区角落,藤椅是从老宅搬来的,椅面的竹编纹路里还嵌着林国栋抽的牡丹牌香烟味。
林野在旁边立了块木牌,用毛笔写着:“可坐,可写,可不写完。”
次日清晨五点半,林野抱着保温桶推开展厅门时,看见藤椅上坐着个佝偻的身影。
林国栋穿着那件洗得泛白的蓝布衫,背对着她,肩头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投影的光落在他脸上,把他眼角的皱纹照得清清楚楚。
他的视线凝在投影上那句“野儿,爸……”,像在看什么会飞走的东西。
林野放轻脚步,把保温桶里的热茶放在藤椅旁的小几上。
杯底压着张便签纸,她写的:“爸,写不完的,我也听得见。”
转身要走时,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抽鼻子声。
她没回头,只是把展厅的窗留了道缝——风灌进来,吹得投影布轻轻摇晃,像有人在轻轻拍打谁的后背。
三天后的清晨,林野刚推开展厅门,就看见林国栋站在投影前。
他手里捏着支新铅笔,刀痕还新鲜,在晨光里泛着木色的光。
“小野。”他抬头,眼眶红红的,“我……”
林野没说话,只是静静等着。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铅笔,又看了看投影上那句“对不起”,突然拿起小刀。
刀刃贴着笔杆转动时,林野听见细碎的“沙沙”声,像春天的雨落在青石板上。
铅笔一点点变短,最后只剩一寸,笔尖圆钝得像颗小月亮。
他把铅笔头轻轻放在留言本上,正压在“对不起”那行字上。
林野走过去,蹲下来和他平视。
晨光里,她看见父亲鬓角的白发根根分明,像落在青瓦上的雪。
“我收进展柜里,好不好?”她轻声说。
林国栋点头,喉结动了动:“好。”
当晚,林野梦见父亲站在黑板前。
他手里攥着粉笔,指尖发白,可黑板上始终空白一片。
她走过去,把自己的手覆在他手背上,粉笔尖触到黑板的瞬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爸,”她听见自己说,“你不用写对,你写过就行。”
醒来时,窗外的月光正漫过书桌。
林野摸过床头的录音笔,按下录音键:“原来你们都试过说话,只是没人教我们怎么听。”
她把《未写之信》设为常设展区,在入口处立了块新木牌,用金漆写着:“这里的话,不用写完,也不用写对。”
深夜锁门时,风穿过展厅的窗,吹得老黑板轻轻摇晃。
林野站在门口,听见木板发出“吱呀”一声,像句被风吹散又重新聚起的话,终于落了地。
手机在这时震动,社区群里弹出条新消息:“本月十五号,社区将举办‘代际书写工作坊’,诚邀……”
林野望着屏幕上的字,笑了。
她关上门,把钥匙收进包里——这次,钥匙环上多了截铅笔头,用红绳系着,在夜色里闪着温润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