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光标还在那行未完成的输入框里闪烁。
她盯着报名表上那个熟悉的名字——“林国栋”,单位栏写着“社区电工”,申请岗位是“带教组”。
备注只有一句,字打得歪歪扭扭,像是用尽了力气才敲出来:
“我想……教孩子修灯。”
她的呼吸轻轻一滞。
窗外秋阳斜照,百叶窗的光影落在键盘上,像一道道无法跨越的沟壑。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家里那盏总是忽明忽暗的吸顶灯,电线裸露在外,像一条垂死挣扎的蛇。
她曾站在椅子上踮脚想碰它,被周慧敏一把拽下来:“别碰!等你爸回来修。”
可等来的不是修理,而是沉默。
父亲进门,放下工具箱,一句话不说地爬上梯子,焊锡冒着青烟,手微微发抖。
她坐在角落写作业,偷偷看他——他从不看她,也不说话,仿佛只要把灯修好,黑暗就不会蔓延到人心。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主动站上讲台,说要教别人修灯。
指尖轻颤,她在系统后台将他的名字调至主讲位,职位标注为“特邀讲师”,又在备注栏敲下一行字:
“这次,你是老师。”
没有多加修饰,也没有署名。但她知道他会懂。
——就像他知道她藏在每一篇小说里的控诉,而她也终于读懂了他一生笨拙的沉默。
“家庭共修日”第二次活动定在一个周六上午。
社区活动中心挂起了横幅:“听见·修好”。
孩子们穿着统一的小马甲,在志愿者引导下分成几组:有的学织毛线,有的拼木凳,而最热闹的,是电路启蒙角。
林国栋穿着洗得发白但熨得笔挺的蓝色工装,胸前别着旧式电工证,手里攥着一本泛黄的《儿童电路图》。
那是林野小学时的课本,书页边缘卷起,封面上还画着歪歪扭扭的电池和灯泡。
她早已忘了这本书的存在,却不知他一直收在工具箱夹层里,连塑料膜都未曾撕去。
他站在简易讲台前,面对七八个孩子,手心出汗,掌纹里嵌着淡淡的油渍。
话筒传来嗡鸣,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灯……为什么会亮?”
一个扎辫子的小女孩举手:“因为有电!”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举起手中的扳手,轻轻敲了敲黑板,发出清脆的一声“当”。
“因为有人修它。”他说。
全场安静了一瞬。
风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掀起窗帘一角。
阳光洒在他花白的鬓角上,像镀了一层旧铜。
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红布包,缓缓打开——里面是一颗乳牙,用细线穿好,系在一枚小铁片上。
“这是我女儿小时候掉的牙。”他声音沙哑,“她说,灯坏了可以换新的,可人要是坏了呢?我说……坏了也能被接住。”
林野站在人群后方的阴影里,心口那道荆棘纹身突然微微发烫。
不是痛,也不是灼烧,而是一种久违的、温热的震颤。
这句话,她听过无数次。
童年发烧夜里,他坐在床边替她擦汗;青春期崩溃住院,他在走廊抽了一整夜烟后推门进来,低声说:“不怕,坏了也能被接住。”可那时她只觉得软弱,觉得可笑,甚至恨他为何不能更强一点,为何不能挡住母亲的耳光,为何连一句“我保护你”都说不出口。
如今,他把这些话,说给了别的孩子听。
江予安端着相机走过人群,镜头扫过家长们的笑脸、孩子的专注,却总在不经意间停在林野脸上。
她没看台上那个穿着工装的男人,而是低头凝视自己的掌心——那里曾经嵌入过一颗透明晶体,是她情绪最崩坏时具象化的出口,如今只剩下一圈温热的记忆。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一直在等父亲说“对不起”。
可她呢?
她有没有说过“我懂”?
有没有告诉他,那些深夜修好的灯,照亮过她多少不敢睡的夜晚?
有没有让他知道,哪怕他从未教会她如何接线,她却从他弯腰坚修的背影里,学会了怎样在黑暗中坚持不动?
她没等到课程结束,悄悄转身离开。
街道上的风比早晨更凉了些,梧桐叶落满肩头。
她走回公寓,打开尘封已久的抽屉,翻出那本未出版的手稿——《共坠者》,封面印着一对断裂又缠绕的齿轮。
她翻开扉页,在空白处一笔一划写下:
“爸,我不是回来让你修我的。我是回来告诉你——你修的灯,我一直看得见。”
墨迹未干,她将纸页折成一只小小的船,船头朝前,像要驶向某个无声的港湾。
那天晚上,配电房外的灯还亮着。
风穿过巷口,轻轻晃动门缝下的阴影。
没有人看见,一只纸船,正静静躺在铁皮门底,等待被拾起。
林野将纸船轻轻推入配电房的门缝时,指尖微微发颤。
铁皮门底狭小的缝隙吞没那抹折痕整齐的白,像黑夜收容了一句迟到了二十年的低语。
她没有停留,转身走进风里,仿佛只要再看一眼,那点微弱的勇气就会溃不成军。
夜深了,城市渐次熄灯,唯有街角几盏老式路灯还固执地亮着,昏黄光晕在沥青路上铺出斑驳的影。
配电房内,一盏应急灯静静燃着,映照墙上密密麻麻的线路图和一张泛黄的日程表,上面用铅笔写着“周三:换b区三号灯”。
林国栋坐在旧木凳上,正低头整理工具箱,动作缓慢而熟练。
他忽然瞥见门缝下多了一小截白色边角,皱了皱眉,伸手抽出——是一只被压得略扁的纸船。
他展开它,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什么。
字迹熟悉,是她的手写体,一笔一划都透着克制与重量。
“爸,我不是回来让你修我的。我是回来告诉你——你修的灯,我一直看得见。”
他的呼吸停了一瞬。
灯光落在那行字上,也落进他眼底。
他没动,也没出声,只是把纸页攥在手里,指节泛白,又缓缓松开。
良久,他起身,从墙角拎起沉甸甸的工具箱,肩扛梯子,推开门走了出去。
整条街都在睡梦中,只有他一个人穿行于光影之间。
他逐个检查路灯接头,测电压,换灯泡。
有三盏灯即将熄灭,灯丝断裂前总会忽明忽暗,像是无声求救。
他一一替下,拧紧螺口,测试通电。
动作依旧沉默,却比以往多了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江予安值完心理咨询的夜班,步行回家。
路过街心公园时,忽然察觉今晚的光格外均匀明亮。
他抬头,看见林国栋正站在梯子顶端,仰头拧紧最后一颗灯泡,工装袖口磨出了毛边,背影佝偻却不肯弯下。
“林工,”他轻声开口,“今晚灯特别亮。”
那人低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静如井水,只淡淡回了一句:“该换了。”
第二天清晨,晨雾还未散尽。
林野走向“倾听者之家”——她创办的心理互助空间,门口台阶上赫然放着一盏旧台灯。
款式老旧,绿色帆布灯罩,底座漆面剥落,正是她童年书桌上的那一盏。
她蹲下身,指尖抚过灯罩边缘,那里贴着一张崭新的标签,字迹笨拙却认真:
“修好了,不闪。”
她怔住。
手指轻轻按下开关,暖黄色的光流淌而出,温柔地洒在墙上、地板上,也洒在她低垂的眼睫上。
那一刻,仿佛整个房间都被童年某个未曾熄灭的夜晚填满。
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亮起一条语音消息,发件人是“爸爸”。
她盯着那三个字,心跳忽然变得很轻、很深。
她没打字,而是缓缓按下录音键,声音轻得像怕惊扰这份来之不易的安静:
“爸,灯亮了,我看得见。”
发送后,她靠在门框上闭眼片刻。
心口那道荆棘纹身静静地伏着,不再刺痛,也不再灼烧,只是微微发热,如同余烬中悄然萌生的一星暖意。
而在几公里外的配电房里,林国栋反复播放着那条语音。
一遍,又一遍。
他把手贴在胸口,那里空了很久,此刻却像第一次,听见了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