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是被周慧敏捏着下巴叫醒的。
\"起来。\"母亲的指尖戳在她耳垂后的软肉上,\"今天要涂口红。\"
镜子里的晨光还没漫进来,周慧敏开了暖光灯,暖黄光晕里她的脸像块上了釉的瓷。
林野盯着母亲手里的口红管——那是支细金管,尾端沾着她上周在商场偷瞄的价签印子,周慧敏说\"舞台要的是完美形象\"时,指甲盖重重叩在玻璃柜上,吓得柜姐手一抖。
\"张嘴。\"周慧敏拧开盖子,口红尖蹭过她下嘴唇,黏腻的触感像被胶水糊住。
林野想起上周偷翻母亲化妆包时,那支口红躺在丝绒袋里,现在丝绒蹭过她下巴,带着母亲常用的茉莉香水味,甜得发苦。
周慧敏的拇指压在她人中,另一只手捏住她后颈,力道大得几乎要掐出红印:\"别躲,唇角要涂匀。\"
白色礼服裙是周慧敏熬三个夜改的。
林野站在床沿,看母亲举着软尺绕她腰肢,针脚在裙褶里闪着冷光。\"腰再收半寸。\"周慧敏咬着线头抬头,\"这样上台才像只蝴蝶。\"可蝴蝶该在风里飞的,林野想,她现在被钉在标本框里,翅膀是硬邦邦的纱,裙撑顶得她肋骨生疼。
候场厅的空调开得太足,林野的后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周慧敏站在她身后,指尖一下下掐她肩膀,像在数节拍。
她\"尝\"到母亲的情绪了——那是团滚水,在高压锅里噗噗作响,蒸汽顶得安全阀哒哒跳,随时要炸。
\"疼。\"她小声说,低头看自己的手。
绷带边缘渗出淡淡粉痕,是昨晚换纱布时没压牢的血。
周慧敏的指甲掐得更深:\"忍忍,马上就到你了。\"
主持人的声音从幕布后飘过来:\"接下来有请林野小朋友,为我们带来肖邦的《幻想即兴曲》。\"
聚光灯亮起的瞬间,林野忽然平静了。
琴凳的温度透过裙摆渗进来,她的手指触到琴键,凉得像冬天的铁轨。
那些被母亲撕碎的漫画、被父亲藏在糖纸里的安慰、被钢琴压得变形的童年,突然都变成了音符。
她把所有的痛、所有的恨、所有卡在喉咙里的\"我不想\"都塞进琴键缝里——第一小节的颤音在发抖,像她躲在衣柜里哭时的抽噎;第二乐章的连奏黏糊糊的,像周慧敏骂她\"没出息\"时的口水;到了急板部分,她的手指几乎要敲碎琴键,那是上周三她摔了节拍器,周慧敏扇在她脸上的耳光声。
最后一个和弦落下时,林野的额头抵在琴盖上。
全场寂静了两秒,然后掌声像炸雷一样劈开空气。
她听见张教练在侧幕低语:\"有感染力,就是太......阴。\"周慧敏的手重重按在她后背上,这是母亲第一次在人前露出笑,眼角的细纹里还沾着没卸干净的粉底液:\"我就知道你能行。\"
庆功宴在酒店顶楼。
林野的礼服裙被红酒渍染了块暗斑,周慧敏拿湿纸巾用力擦,擦得她大腿根发红。
张教练推过来一份合同,玻璃转盘转动时,银质刀叉叮当作响:\"少年宫特训班,三年包教包签艺术院校。\"周慧敏的笔杆在合同上压出红印,签完字才发现林国栋又倒了杯白酒,喉结滚动时,杯沿的水渍在桌布上洇出个小圈。
\"爸爸,你......喜欢我弹的曲子吗?\"林野的声音细得像游丝。
林国栋的筷子停在半空中,镜片上蒙着层雾气。
他看了眼周慧敏,又看了眼林野发顶翘起的呆毛——那是今早他帮她梳头发时弄乱的。\"太苦了,野野。\"他轻声说,尾音被酒杯碰撞声吞了一半。
周慧敏的筷子\"啪\"地敲在碗沿:\"苦?
艺术本来就要吃苦!\"她转向林野,脸上的笑还挂着,眼神却像冰锥,\"你爸不懂,别受影响。\"
林野低头看自己的指甲,月牙白的部分掐进掌心,疼得发麻。
她\"尝\"到父亲没说完的半句话了——那是团被踩碎的,甜丝丝的,混着血丝,像玻璃渣卡在喉咙里。
回家时已经十点。
周慧敏在玄关卸耳环,钻石耳钉划过耳垂的声音刺得林野耳鸣。\"第二乐章左手弱指控制还是不行。\"母亲突然开口,镜子里的脸褪了妆,显得格外锋利,\"明天开始,琴房加装摄像头,我上班也能看着你练。\"
林野的喉咙里泛起铁锈味。
她想起候场时那团要炸的滚水,现在高压锅的阀门被焊死了,蒸汽在血管里横冲直撞。
她冲进房间,奖状还躺在书桌上,烫金的\"第一名\"刺得她眼睛疼。
指甲缝里还留着掌心的血,她抓住奖状边缘,纸边划破指尖,碎片簌簌落进作文本。
\"公主拿到了钥匙,却发现门后是更深的牢房。\"她写得太用力,笔尖戳破了第三页纸,\"妈妈说这是保护,可保护的笼子,比荆棘还扎人。\"
心口突然像被火钳烫了一下。
林野掀起衣领,左肩的荆棘纹路正像藤蔓般疯长,从锁骨爬到后颈,尖刺刺破皮肤,血珠顺着肌理往下淌,在乳沟处汇成颗暗红的珠子。
她摸了摸,黏糊糊的,像周慧敏涂在她嘴上的口红。
深夜的阳台风很大。
林野把作文本最厚的一叠纸撕下,折成纸飞机时,纸张发出细碎的呜咽。
她用铅笔在机身上写:\"给未来的我——如果我还能长大。\"墨水在风里晕开,像朵被雨打湿的花。
她用力掷出纸飞机。
它撞在对面楼的外墙上,翅膀折了半片,坠进黑暗里。
林野趴在栏杆上,望着那团黑影消失的方向,心口的荆棘还在疼,可她突然笑了——血珠滴在栏杆上,和楼下的路灯光混在一起,像星星碎了。
\"你们要我碎,\"她对着风说,声音被吹得七零八落,\"我就碎成千万个故事。\"
远处,少年宫的霓虹灯依旧亮着,红得像团烧不熄的火。
林野盯着那团红,忽然想起今天路过教室时,王芳蹲在地上给小宇系红围巾的样子——她的背弯成月牙,手指灵巧地绕着毛线,小宇仰着头笑,睫毛上沾着晨露。
现在,那盏灯还亮着,像条被风吹散的红围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