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工部客死同谷的噩耗,如同深秋的寒霜,瞬间冻结了长安城刚刚因宫变平息而升起的一丝暖意。诗圣之名,天下景仰,其晚年困顿,客死异乡的凄凉结局,令朝野上下无不扼腕叹息。肃宗追赠、赐帛的恩旨,算是朝廷对这位伟大诗人最后的体面。
杜丰府邸门前,一夜之间便挂起了素白的灯笼。他没有大肆操办,只以最简单的仪式为父亲设下灵位。前来吊唁的官员士子络绎不绝,许多人并非冲着杜丰的权势,而是真心感佩杜甫的为人与诗才。灵堂之内,杜丰一身缟素,面容沉静地接待着每一位吊客,唯有那深陷的眼窝和眼底难以化开的悲恸,泄露着他内心的汹涌。
太子李豫亲自前来祭奠,执礼甚恭,在灵前良久默立。“太傅节哀,杜工部诗文传世,精神不朽。”太子低声劝慰。杜丰躬身还礼,并未多言。此刻,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
他只在夜深人静时,独自跪坐灵前,望着那冰冷的牌位,脑海中翻涌着属于“杜丰”也属于他自己的、关于父亲的零碎记忆。那个在郾城街头看他舞剑而欣喜落泪的父亲,那个在羌村茅屋中对雪忧叹“安得广厦千万间”的父亲,那个在乱世中始终坚持着儒家道义与悲悯情怀的瘦弱身影……最终,却倒在了秦州那个名为同谷的、他此前甚至未曾听闻的荒僻山城。
“父亲,丰儿……来迟了。”他低声呢喃,声音在空寂的灵堂中回荡,带着无尽的悔恨与哀伤。纵使他能挽天倾,能定朝堂,却未能让这位一生坎坷的父亲,享得一日安稳。这或许是他作为“杜丰”,内心深处最无法释怀的遗憾。
数日后,杜丰将府中事务简单交代给可信的幕僚,便带着一队精简的亲随,以及那两名寻回父亲踪迹的亲卫,踏上了西行迎柩的路途。他没有动用仪仗,一切从简,只想尽快赶到那个名为同谷的地方,接回那个孤独离世的灵魂。
一路西行,过陇山,入秦州。越是接近父亲最后停留的地方,杜丰的心情便越是沉重。沿途所见,战乱留下的创伤依旧明显,民生凋敝,百姓面有菜色。他仿佛能从这荒凉的景色中,看到父亲当年扶杖独行、悲歌当哭的身影。
同谷县,地处陇南群山之中,偏僻贫瘠。在当地县吏惴惴不安的引导下,杜丰终于在一座破败的山寺旁,找到了父亲最后的栖身之所——一间几乎不能遮风挡雨的茅屋。寺中老僧唏嘘不已,告知杜工部去时甚是安详,只是临终前仍念念不忘“国破山河在”,并留下一些诗稿,已被寺中小心收藏。
杜丰走进那间冰冷的茅屋,屋内除了一榻、一桌、几只破旧的箱笼,几乎别无长物。桌上,一盏油灯早已油尽灯枯,仿佛象征着主人生命的终结。他抚摸着那粗糙的木榻,想象着父亲在此度过的一个个寒夜,心如刀绞。
他在老僧的指引下,于茅屋后山的向阳处,找到了那座新垒的、略显简陋的坟茔。黄土一杯,石碑未立,只有一块简陋的木牌,上面用墨笔写着“唐故杜工部之墓”,字迹歪斜,显然是当地乡民或寺僧所立。
杜丰屏退左右,独自跪倒在坟前。他没有嚎啕大哭,只是静静地跪着,任由冰凉的黄土沾染他的衣袍。他从怀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壶浊酒,缓缓洒在坟前。
“父亲,丰儿来接您了。”他声音沙哑,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与深沉的悲痛,“您一生漂泊,忧国忧民,诗篇泣血,终得青史留名。然为人子者,未能奉养膝前,令您晚景如此凄凉,丰儿之罪也……”
他絮絮叨叨,说着一些家常话,仿佛父亲就坐在对面聆听。说到动情处,他取出父亲遗留的部分诗稿,就着山风,低声吟诵起来。从“国破山河在”的沉痛,到“三吏”“三别”的悲悯,再到“安得广厦千万间”的宏愿……诗句在山谷间回荡,与松涛声融为一体,更添悲凉。
随行的亲随和当地县吏、乡民远远看着,无不为之动容垂泪。
在坟前守了一夜后,杜丰下令起灵。他亲自扶柩,拒绝了县吏准备的豪华棺椁,只用了当地最好的杉木,重新装殓了父亲的遗骸。他要带父亲回家,回到巩县(今河南巩义)的祖茔,让他魂归故里。
回程的路,似乎更加漫长。灵柩沉重,每一步都踏在杜丰的心上。他拒绝了沿途州县所有的迎来送往,只求安静地将父亲送回。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他扶柩东归,行至凤翔地界时,一骑快马自长安方向疾驰而来,送来了两份至关重要的文书。
一份是肃宗的敕令,催促他尽快料理完丧事,前往河西赴任,总督西域军务,言辞间已带急切。显然,西域的局势,并未因他之前的方略而立刻好转,反而可能有恶化的迹象。
另一份,则是通过“察事司”隐秘渠道送来的、来自西域“玄影”小队的密报!密报并非写在纸上,而是刻在一块小小的、经过处理的羊皮上,内容极为简短,却字字惊心:
“圣女将移,往于阗。光明左使随,护军三千。疑与于阗王室秘约,借道东进。智慧派残部试图拦截,失败,伤亡惨重。时机危殆,乞示下。”
凌素雪要被转移去于阗!摩尼教激进派光明左使亲自护送,并有三千护军!他们可能与于阗王室达成了秘密协议,意图东进!而试图营救的温和派残部遭遇了毁灭性打击!
杜丰握着这块冰冷的羊皮,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父亲新丧的悲痛尚未平息,西域的惊雷却又再次炸响!凌素雪的处境不仅没有改善,反而更加危险,她已然成为摩尼教激进派战略棋盘上的一枚关键棋子!而于阗若倒向摩尼教与大食联盟,则安西的侧翼将门户大开!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锥心!
他停下队伍,独自走到路边的山坡上,望着远处苍茫的群山和脚下缓缓流淌的河水。一边是亟待安葬的父亲灵柩,一边是岌岌可危的西陲局势与生死一线的故人。
沉默良久,他猛地转过身,眼中所有的悲痛、犹豫、挣扎,尽数化为一种近乎冷酷的坚毅与决断。
他召来亲随首领,沉声下令:“你带一半人手,护送先生灵柩,继续东归,务必安稳送回巩县祖茔安葬。代我告祭先祖,杜丰不孝,国事缠身,未能亲送父亲入土为安,待西陲平定,必当亲往坟前谢罪!”
“司徒!您……”亲随首领大惊。
“不必多言!”杜丰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另一边,点齐剩余人手,备足马匹干粮,我们不去长安了,直接转向西北,取道陇右,奔赴河西!”
他抬头望向西北方向,目光仿佛已穿越了千山万水,落在了那片黄沙漫卷、烽火连天的土地上。
“传令给河西刘晏,及安西、北庭诸位将军,就说——杜丰,来了。”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砥柱立於中流,决意要分开这滔天的巨浪。
父亲的诗魂需要安息,而活着的责任,更需要肩负。他擦去眼角残留的湿意,翻身上马,勒紧缰绳。
这一次,他不再只是运筹帷幄的谋臣,他将亲赴那片决定帝国命运的血火沙场。为了大唐的疆土,也为了那缕在异教烽烟中飘摇的星火。
西行之路,自此而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