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影小队用血与生命换来的西域密报,穿越万里黄沙与烽火,通过“察事司”最高级别的隐秘渠道,最终呈递到了杜丰在长安赐第的书房案头。
当杜丰展开那封用特殊药水书写、需经火烤方能显影的密信时,即便以他如今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定力,呼吸也不由得一滞。
凌素雪确在焉耆光明寺!被摩尼教激进派奉为“圣女”,因伤势反复而被严密看守!
智慧长老一派在疏勒遭遇疑似大食势力的突袭,损失惨重,长老本人下落不明!
摩尼教内部权力失衡,激进派彻底掌控局面,可能利用“圣女”推动“圣战”!
大食势力的阴影,已悄然笼罩西域!
每一条信息,都如同一把重锤,敲击在杜丰的心头。凌素雪的处境,比他预想的更加凶险万分!她不再仅仅是一个伤者,更成了一枚被狂热的宗教激进派掌控、可能引爆西域乃至更大范围冲突的关键棋子!而大食势力的介入,使得局势复杂危险了何止十倍!
他仿佛能看到,在焉耆那座森严的寺庙中,凌素雪如同被困在蛛网中心的蝴蝶,伤势未愈,却又被卷入信仰与权力的狂暴漩涡。而远在长安的他,看似尊荣,却似乎什么也做不了。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焦灼,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骨节发出轻微的响声。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烛火跳动,映照着他阴晴不定的脸庞。
不能乱!绝对不能乱!
杜丰深吸一口气,强行将翻腾的心绪压下。越是危急,越需冷静。他闭上眼,脑海中飞速运转,将西域的乱局与长安的形势联系起来思考。
西域危局,对大唐是挑战,但对他杜丰而言,未尝不是一个打破目前困境的机会!朝廷的注意力已被西域吸引,若能借此……
他立刻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开纸张,开始奋笔疾书。
第一封信,是给西域的“玄影”小队。他严令玄影,放弃一切可能暴露的冒险行动,立刻转入最深度的潜伏状态。当前首要任务,是保全自身,并利用商队身份,尽可能监控光明寺的动向,搜集大食势力活动的更多证据,等待下一步指令。绝不可轻举妄动,打草惊蛇!
第二封信,是写给河北的苏瑾和郭子仪。他没有提及凌素雪之事,而是以分析局势的口吻,指出西域动荡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尤其是黠戛斯与大食可能的勾结,提醒他们加强北疆戒备,并暗中整军经武,以备不测。这是未雨绸缪,也是在不动声色地增强自身的潜在实力。
第三封信,则是他以太子太傅的身份,写给太子李豫的一份“时局分析”。在信中,他详细剖析了西域局势的严峻性,特别点明了大食势力介入的可能及其对大唐丝绸之路利益与西部安全的巨大威胁。他建议太子,应在合适的时机向陛下进言,朝廷对西域的重视和投入,绝不能因暂时的困难而减弱,甚至应考虑更长远、更坚定的经营方略。这既是在履行太傅职责,也是在通过太子,向肃宗传递自己的战略判断,为将来可能的需要铺垫舆论。
做完这些,杜丰的心绪稍稍平复。他至少已经做了目前能做的一切。剩下的,便是等待,以及在长安这潭深水中,继续谨慎地前行。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杜丰收到西域密报的第三天,一场针对他的风暴,终于在长安骤然掀起。
这一日并非大朝,但肃宗却突然召集重臣于延英殿问对。当杜丰奉召步入殿内时,立刻感受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凝重气氛。肃宗面沉如水,李辅国垂手侍立,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程元振眼神闪烁,而几位御史台的官员,则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
“杜爱卿,”肃宗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近日御史台接连收到弹章,参你交通藩镇,图谋不轨,更有甚者,言你与西域摩尼教逆贼暗通款曲,你可知罪?!”
话音未落,一名御史便迫不及待地出列,手持笏板,高声奏道:“陛下!臣弹劾太子太傅杜丰三大罪!其一,身在长安,却与河北郭子仪、苏瑾等书信往来频繁,内容隐秘,非人臣所应为,此乃交通藩镇,居心叵测!其二,其麾下旧部所谓‘察事司’,形同私兵,爪牙遍布各地,甚至远及西域,此乃蓄养死士,意图不轨!其三,有商旅自西域归来,言及逆贼摩尼教中奉一汉人女子为‘圣女’,而此女形貌,与杜丰昔日麾下女卫凌素雪极为相似!杜丰与此等妖教牵扯不清,其心可诛!”
这一番指控,可谓刀刀见血,直指要害!将杜丰与河北旧部的联系、隐秘的情报力量、乃至与凌素雪(虽未直接点名,但暗示明显)的关系,全部摆上了台面,并上升到了“图谋不轨”、“交通妖教”的骇人高度!
殿内一片死寂,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杜丰身上。李辅国眼中闪烁着快意的光芒,他等待这个机会已经太久。
杜丰心中凛然,知道这是李辅国发动了蓄谋已久的攻击。对方显然掌握了一些情报,甚至可能截获了他与西域或河北的某些非核心通信。他面上却不动声色,持笏出班,躬身一礼,声音平静无波:
“陛下明鉴。臣蒙陛下信重,位列三公,常感惶恐,唯有兢兢业业,以报君恩。御史所言,实乃捕风捉影,构陷之词!”
他直起身,目光坦然扫过那名御史和李辅国,缓缓道:“臣与郭令公、苏瑾有书信往来不假。然郭令公乃国之柱石,苏瑾乃陛下钦命代理河北事务之臣,臣与之通信,或讨论北疆防务,或关切河北民生,皆是为国事筹谋,何来‘交通藩镇,居心叵测’之说?信件内容,陛下可随时调阅查验!”
“至于‘察事司’,”杜丰语气转冷,“此乃昔日为平叛所需,设立之情报机构,专司探查叛军动向,功勋卓着,陛下亦曾知晓。如今叛乱已平,该司早已裁撤大部,剩余些许人手,不过负责整理旧档,处理善后,何来‘爪牙遍布,蓄养死士’?此乃污蔑功臣之言!”
他顿了顿,面对最恶毒的第三条指控,声音反而更加沉稳:“至于御史所言西域摩尼教‘圣女’之事,臣更是闻所未闻!凌素雪确系臣之旧部,于范阳之战时,为探查史思明勾结外寇之情报,深入敌后,不幸失踪,臣至今引以为憾,多方寻找未果。若其果真流落西域,为妖教所挟,臣心痛犹不及,岂会与之‘牵扯不清’?此等无稽之谈,不仅污臣清白,更是玷污为国捐躯之义士英名!请陛下为臣,亦为忠魂,主持公道!”
杜丰这番应对,有理有据,不卑不亢。将通信解释为公务,将“察事司”定位为已裁撤的功臣机构,将对凌素雪的关切表达为对旧部的痛惜与正名。他甚至反过来将了对方一军,要求皇帝主持公道。
肃宗高坐御座,目光深沉地看着杜丰。他自然不全信御史的指控,但也对杜丰的势力心存忌惮。杜丰的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但他心中的那根刺,并未完全消除。
李辅国见势不妙,阴恻恻地开口:“杜司徒巧舌如簧,咱家佩服。只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司徒还是避嫌为好,不如暂时交出东宫讲学之职,于府中静思己过,待朝廷查明真相,再行定夺?”
这是要趁机剥夺杜丰太子太傅这块最有价值的身份!
杜丰心中冷笑,正欲反驳,一直沉默的太子李豫却突然出列,躬身道:“父皇!杜太傅学识渊博,品行端方,儿臣受教良多。御史风闻奏事,岂可轻信?若因此便让太傅避嫌,岂非令天下士子寒心?儿臣以为,此事当交由三司详查,在未查明之前,太傅应依旧职!”
太子的表态,至关重要!他旗帜鲜明地站在了杜丰一边,以“天下士子寒心”为由,力保杜丰。
肃宗看了看神色坚定的太子,又看了看面色阴沉的李辅国和坦然站立的杜丰,沉吟良久,终于摆了摆手:“太子所言有理。此事交由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务必查明原委,不得枉纵。杜爱卿,在查明之前,你依旧辅导东宫,但需谨言慎行,无旨不得离京。”
一场风暴,暂时以这种各打五十大板的方式告一段落。杜丰的职位得以保全,但也被变相软禁在了长安,行动受到限制。
退出延英殿,杜丰面色平静,心中却波澜起伏。李辅国的攻击虽然被暂时挡住,但危机远未解除。三司会审,主动权并不在自己手中。而西域的危局,凌素雪的险境,都让他心急如焚,却受困于这长安的牢笼。
他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
砺心之时已至。他必须在这看似绝境的局面中,找到破局的关键。西域,或许仍是他唯一的突破口,只是,需要换一种方式,一种更隐秘、更危险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