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修通道内一片漆黑，只有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和许三多自己沉重的呼吸声。他手臂上的伤口在每一次挪动时都传来灼痛，但他不敢停下，甚至不敢放慢速度。
通讯器里，袁朗的声音是这片黑暗中唯一的光源，也是唯一的枷锁。
“左转，前方三米，有一个向上的爬梯。”
“是，队长。”许三多沙哑地回应，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空洞。
他摸索着，找到了冰冷的梯子，开始向上攀爬。每一步都牵动着全身的伤口，汗水混着血水浸湿了作战服。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要做什么，他只知道这是命令。
“到了吗？”袁朗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带一丝情感。
“到了，队长。是一个……一个房间。”许三多推开顶部的盖板，翻身进入了一个满是灰尘的小房间。
房间不大，正中央摆放着一台孤零零的、样式老旧的物理终端，屏幕上闪烁着微弱的光芒。除此之外，四壁空空，只有厚重的金属墙壁。
“队长，我已到达指定位置。请下达任务指示。”许三多靠在墙上，大口喘着气。
“你的任务已经开始了。”袁朗的声音从通讯器里传来，也同时从房间角落的一个扬声器里响起，形成一种诡异的环绕音。
“这里是『棋眼』。你的任务，不是战斗，是看。”
“看？”许三多不解地问。
他的话音刚落，面前那台终端的屏幕猛地亮起，无数画面瞬间占据了整个屏幕，分割成一个个独立的窗口。
主窗口的画面，让他血液几乎凝固。
那是高城。
高城正带着他的突击队在一条宽阔的主通道内疯狂射击，他们面前，是无穷无尽的尸潮。那些怪物的嘶吼声、重机枪的咆哮声、战士们的怒吼和惨叫，通过扬声器，震得整个房间嗡嗡作响。
“连长！”许三多下意识地喊了出来。
屏幕上，高城一脚踹开一个扑上来的怪物，回身用步枪将另一个怪物的头颅打爆，他的脸上满是硝烟和血污，眼神却依旧凶悍。
“顶住！给老子顶住！我们是钢七连！一步也不能退！”高城的声音嘶哑，却充满了力量。
但在他身后，一个战士被数只怪物扑倒，生命体征的指示灯在屏幕的角落里，由绿色瞬间变为红色，然后熄灭。
又一个。
再一个。
许三多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在尸潮的冲击下，像被巨浪拍打的沙雕一样，一个个地崩溃、消失。
“队长！这是怎么回事？！”许三多转向通讯器，声音颤抖，“为什么让我看这个？！我们必须去支援他们！他们快撑不住了！”
“他们撑不住是正常的。”袁朗的声音冷静得可怕，“因为他们的任务，就是被拖住，被消耗，直到全军覆没。”
许三多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你……你说什么？”
“这就是『将军』计划，许三多。”袁朗的声音里没有半分犹豫，“一个必须有人牺牲的计划。”
指挥车内，陈静看着袁朗的侧脸，脸上的表情从错愕变成了恐惧。她听着袁朗通过单线频道对许三多说出的每一个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
“你疯了……你这个疯子……”她喃喃自语。
袁朗没有理会她，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眼前的屏幕上，一个屏幕显示着高城部队的惨状，另一个屏幕显示着代表许三多的那个孤独的光点。
“陈静，你以为你的掀桌行为是终结吗？不，那只是为我的计划创造了条件。”袁朗的声音很轻，却让陈静不寒而栗，“我无法在全局上战胜尸潮和时间的组合，所以我选择放弃大部分棋子，只为了保住一个‘帅’。”
“帅？”陈静看着屏幕上许三多的那个点，“他？”
“对，他。”
备用指挥中心里，许三多无法接受袁朗的话。
“牺牲？放弃？队长，你在说什么？那是高城连长！是我们的战友！”
“他们是兵，是车，是马，是炮。”袁朗的声音透过电流，一字一句地凿进许三多的脑子里，“他们的作用，就是用自己的命，将尸潮的主力，死死地钉在b-7主通道。为你，为真正的『将军』，清扫出一条绝对安全的，通往反应堆的路。”
许三多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了冰冷的墙上。他看着屏幕上，高城的部队已经被压缩到了一个狭小的防御圈内，伤亡正在急剧增加。
“不……这不是真的……”
“是真的。”袁朗打断了他的自我麻痹，“你看屏幕的左下角，那是一张实时地图。看到那条绿色的线路了吗？那是高城部队用生命给你铺就的路。从你现在的位置出发，不会遇到任何一个敌人，可以直达反应堆核心控制室。他们每多坚持一秒，你的路就更安全一分。”
许三多顺着他的话看去，地图上，一条清晰的绿色路线从他所在的光点延伸出去，通向最终的目标。而在代表高城部队的区域，无数红色的光点，正疯狂地冲击着那个越来越小的蓝色防御圈。
“他们……他们知道吗？”许三多用尽全身力气，才问出这句话。
“不知道。”袁朗回答得很快，“如果他们知道自己是诱饵，是弃子，他们的战斗意志会动摇。他们只知道，他们的任务是‘不惜一切代价，向前突进’。”
“你骗了他们！”许三多吼道。
“这是战争，许三多。战争里充满了谎言和牺牲。我欺骗了他们，也欺骗了你。现在，我需要你接受这个现实。”
“我怎么接受？！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为了我去死？！”
“对。”袁朗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你不仅要看着，还要记住。记住他们每一个人的脸，记住他们是怎么死的。然后，带着他们的牺牲，去完成任务。这是他们用命换来的唯一意义。”
屏幕上，高城身边的战士越来越少，他打光了步枪的子弹，拔出了手枪，继续射击。一个战士为了掩护他，被一只巨大的怪物撕成了两半。
高城怒吼着，将手枪里最后的子弹射进了那个怪物的眼睛。
“许三多。”袁朗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最后的判决，“倒计时还有六分钟。你身后的那扇门，没有锁。现在，转身，出发。这是命令。”
许三多看着屏幕，屏幕上高城的脸和记忆中那个总是骂他“龟儿子”的连长重叠在一起。他想起了在钢七连的每一个日子，想起了“不抛弃，不放弃”的连魂。
他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一半是愤怒，一半是深入骨髓的冰冷。
“如果……我不去呢？”他一字一顿地问。
通讯器那头沉默了。
指挥车里，陈静也屏住了呼吸，她看着袁朗，第一次在这个男人的脸上，看到了一丝无法预测的波动。
袁朗的整个计划，建立在一个基础上：许三多会服从命令。一个绝对服从命令的士兵，一个为了任务可以牺牲一切的士兵。
但他面对的，是许三多。
那个把“不抛弃，不放弃”刻进骨子里的，许三多。
“你没有选择。”过了许久，袁朗的声音才再次响起，但这一次，似乎多了一丝别的东西，“这是唯一能赢的办法。你回去，只是多一具尸体，让所有人的牺牲变得毫无价值。”
“意义……价值……”许三多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了屏幕，仿佛在直视着远方的袁朗，“我的班长史今告诉过我，有意义的事，就是好好活。好好活，就是做有意义的事。踩着战友的尸体活下去，去完成一个冷冰冰的任务，这算什么狗屁意义！”
这是许三多第一次，用如此粗俗的话语，去顶撞他的队长。
他说完，猛地一拳砸在了身旁的墙壁上，金属的墙面发出沉闷的巨响。
“队长，我问你，”许三多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锐利，“如果今天，被围困在那里的人是你，你会怎么选？你会不会，也把我当成弃子？”
这个问题，让通讯器那头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屏幕上，高城的防线即将崩溃。他扔掉了打空子弹的手枪，从地上捡起一把工兵铲，迎向了扑上来的尸潮。
“钢七连！进攻！”
他发出了最后的，也是最悲壮的吼声。
许三多看着这一幕，眼眶赤红。他不再等待袁朗的回答。
他做出了自己的回答。
他没有走向身后那条代表着“生”与“任务”的门，而是转身，冲向了他进来的那个维修通道入口。
“许三多！你要干什么？！”袁朗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急躁，“回来！这是命令！违抗命令，军事法庭见！”
“去他妈的军事法庭！”许三多怒吼着，声音在小小的房间里回荡，“老子是兵！老子不去踩着战友的尸体当将军！老子要去救我的连长！”
说完，他不再有任何犹豫，纵身跳回了那片深邃的黑暗之中。
指挥车里，袁朗看着屏幕上那个代表许三多的光点，以决绝的姿态，沿着原路返回，冲向那个被无数红点包围的区域。
他的计划，他那个用无数生命计算出来的，唯一可能胜利的计划，在这一刻，被一个“傻子”的执拗，撞得粉碎。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旁的陈静，先是愣住，随即爆发出疯狂的大笑。
“袁朗啊袁朗！你算计了一切，却算漏了人心！你以为人人都是你吗？你以为人人都能像你一样，把战友当成可以随意丢弃的棋子吗？”
她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指着屏幕上的袁朗，脸上满是嘲讽和快意。
“你的『将军』，不想当将军了！他要去当一个兵！一个要去送死的兵！你的棋局，崩了！彻底崩了！”
袁朗没有说话，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屏幕，手指无意识地在控制台上敲击着。
他的脸上，看不出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更复杂的情绪。
许久，他才拿起通讯器，切换了一个频道。
“林峰。”
“到！”
“放弃b计划。执行……最终预案。”
通讯器那头，林峰的声音出现了一丝迟疑：“队长……最终预案？那意味着……”
“执行命令。”袁朗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却又像是在燃烧着什么。
“是！”
袁朗放下通讯器，转头看向仍在狂笑的陈静。
“你笑得太早了。”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让陈静的笑声戛然而止。
“我的棋局，还没有结束。”袁朗的目光重新回到屏幕上，看着那个正在黑暗中狂奔的光点，“我确实算错了许三多。但你，也算错了我们。”
“什么意思？”陈静问。
袁朗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屏幕，轻声说了一句。
“不抛弃，不放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