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制中心内，成才那句『下一次，别切断』，如同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
高城猛地转过身，几步跨到成才面前，他的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被触及底线的沉重。
他没有吼，声音却比任何咆哮都更有力量。
『成才，把你刚才的话，收回去。』
成才靠着墙壁，身体还在微微发颤，那是精神被过度透支的后遗症。但他没有回避高城的目光，反而迎了上去。
『连长，我没有说错。』
『你再说一遍？』高城的声音低沉下来。
『我说，我没有说错。』成才的下巴微微抬起，『那是我唯一能做的。如果我的精神可以作为定位他的坐标，那就有价值。林锋需要时间，我能给他争取时间。』
『价值？时间？』高城伸出手，指着成才的胸口，手指却在半空中停住了，『你的命，就是价值？用你的命去换一个不确定的结果，这就是你从钢七连，从老A学到的东西？』
『报告连长，我学到的是不抛弃，不放弃！』成才的声音也大了起来，『我们现在被困在这里，那个鬼东西在外面为所欲为！我们连它在哪都不知道！刚才，就差一点！如果不是林锋最后关头停下，我们可能已经找到它了！』
『然后呢？』高城逼近一步，『找到它，然后你变成一个白痴？一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植物人？这就是你的胜利？用一个士兵的脑子去换一个情报，702团没有这么便宜的兵！我高城手底下，更没有！』
『可我愿意！』成才嘶吼道，他胸口剧烈起伏着，『连长，你还不明白吗？我不是许三多，我没有他那种打不垮的韧劲。我也不是林锋，没有他那种算无遗策的头脑。我就是成才！我能做的，就是把枪法练到极致，把我的精神绷成一根弦！如果这根弦，能帮我们找到敌人，那它断了，也值！』
这番话，让高城一时语塞。
他看着眼前的兵，这个曾经因为过于精明而让他看不上，又因为不抛弃战友而让他刮目相看，最终在老A的熔炉里百炼成钢的兵。
他知道，成才说的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孤注一掷，是一种想要证明自己的强烈渴望。
一直沉默的林锋，此时终于开口了。
他走到两人中间，目光平静地看着成才。
『成才，你错了。』
成才猛地看向林锋，『我哪里错了？』
『你把自己的价值，看得太低了。』林锋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里，『你不是定位坐标的消耗品，你是我们中的一员，是能在我背后掩护我，和我们一起把那个东西揪出来的战友。你的作用，不是在那几秒钟里燃烧自己，而是在接下来的战斗里，用你手里的枪，告诉我，我的背后是安全的。』
他顿了顿，转向高城。
『连长，你也错了。』
高城眉头一皱，『我？』
『你不该和他争论牺牲的意义。』林锋说，『因为我们还没到需要讨论牺牲那一步。』
他转身走向主控制台，背对着众人。
『在我的计划里，没有人需要牺牲。我们所有人，都会把那个东西，从它的老鼠洞里拖出来，然后，安然无恙地回家。』
林锋的话，让激烈的气氛缓和了下来。
他没有去评判谁对谁错，而是直接将问题拉回到了“如何解决”的层面上。
高城深吸一口气，拍了拍成才的肩膀，力度很重。
『小子，记住林锋的话。也记住我的话。你的命，是我的。没有我的命令，你没资格把它随便丢掉。』
说完，他也走向了控制台。
成才靠在墙上，慢慢滑坐到地上，大口地喘着气。他看着林锋的背影，眼神中的火焰渐渐平息，转为一种复杂的思索。
夜枭自始至终没有说话，他只是默默地敲击着键盘，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
此刻，他抬起头，看向林锋。
『林锋，c区仓库的资料调出来了。和你猜的一样，有古怪。』
随着夜枭的操作，一张陈旧的建筑结构图出现在主屏幕上。那是一个庞大而复杂的区域，布满了各种仓库和废弃的设施。
夜枭的手指在其中一个点上放大。
『这里，c-13号仓库地下。档案里标记的是一个‘独立紧急能源供应中心’，三十年前就废弃了。理论上，所有能源线路都应该被物理切断，它早就该是一片死寂。』
他调出另一组波动图。
『但是，我们的区域扫描显示，这里一直存在着微弱的能量反应。非常稳定，也非常隐蔽，如果不是你给出了精确的扇区范围，我们根本不可能在整个基地的背景能量中发现它。』
高城凑了过来，盯着屏幕。
『能量反应的强度有多大？』
『很小。』夜枭回答，『不像是在驱动什么大型设备。更像是在……维持一个最低限度的生命维持系统。』
『生命维持系统……』高城重复着这几个字，脸色变得凝重。
林锋的目光锁定在结构图上。
『把这个能源中心的所有图纸，包括通风管道、排污系统、维修通道，全部调出来。』
『正在做。』夜枭的手指飞快，一张张更加详细的图纸被叠加在主屏幕上，『这里的防御等级很高，只有一个主入口，是三米厚的合金闸门。通风系统错综复杂，但最窄的地方直径不到三十厘米，我们过不去。』
『也就是说，我们只有一个选择，就是从正门强攻？』高城皱眉，『那会瞬间惊动它。我们面对的，可能不仅仅是物理上的防御，还有它那种无孔不入的精神攻击。』
『不一定。』林锋摇了摇头，他的手指在屏幕上划过，最终停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标记着一条‘废弃冷却水管道’。
『这条管道通向哪里？』
夜枭立刻调出相关数据。
『它连接着基地的中央冷却循环系统，但在三十年前，这个能源中心废弃的时候，接口处就被水泥封死了。』
『物理封死？』林锋问。
『对，档案记录是这样。』
『把当年的施工记录找出来。我要看负责封堵的工程队，负责人，甚至是每一车水泥的标号。』
林锋的要求让夜枭愣了一下，但他没有质疑，立刻开始在浩如烟海的数据库里检索。
高城有些不解。
『林锋，你看这个干什么？就算当年的工程有猫腻，三十年过去了，还能有什么用？』
『一个习惯。』林锋淡淡地说，『越是想隐藏一个秘密，就越会用‘销毁’、‘封死’、‘废弃’这种字眼。但真正的销毁，成本很高。很多时候，所谓的封死，只是在入口做个样子。』
几分钟后，夜枭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惊讶。
『找到了。负责封堵工程的，是第三方外包公司。而且……在工程结束后的第二年，这家公司就宣布破产，所有资料都遗失了。』
『果然。』林锋的嘴角，逸出一丝冷笑。
就在这时，一个突兀的声音，在控制中心里响了起来。
那是一种混杂着静电噪音的“滋滋”声，来自于一个已经被遗忘了的角落——一台老旧的、用于基地内部紧急广播的模拟通讯器。
四人同时警觉，高城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的手枪。
『滋……滋……』
静电声持续了几秒钟，然后，一个经过处理的、听不出男女的合成声音，从喇叭里传了出来。
『你们的计划……行不通。』
夜枭猛地扑到自己的控制台前，双手在键盘上化作残影。
『来源不明！不是通过我们的数字网络！是……是模拟信号！通过一条独立的物理线路传过来的！天啊，这条线路在基站的记录里，早就被标记为损毁了！』
高城举枪对准那台老旧的通讯器，厉声喝道。
『谁？！谁在说话？！』
那个合成声音没有理会高城的质问，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从冷却管道潜入……确实是个不错的想法。可惜，当年封死那里的，不是水泥，而是更高强度的中子吸收材料，厚达五米。你们打不开的。』
这句话，让林锋的瞳孔微微一缩。
对方不仅知道他们的位置，甚至连他们刚才的讨论内容都一清二楚。
『我没有恶意。』那个声音似乎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我一直在观察你们。从你们进入这个基地开始。你们可以称呼我为……引路人。』
『引路人？』高城冷笑一声，『故弄玄虚。你到底是谁？是那个鬼东西的同伙？』
『不。』引路人回答，『恰恰相反。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想终结它的人。』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动手？』林锋忽然开口问道。
喇叭里沉默了片刻。
『因为……我做不到。我的存在形式，决定了我无法进行物理层面的干涉。我只能……引导。』
『引导我们去送死吗？』成才站了起来，冷冷地说道。
『不，是引导你们去获得真正的胜利。』引路人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别样的意味，『因为你们从一开始，就搞错了你们的敌人。』
林锋眯起了眼睛。
『什么意思？』
『你们以为，你们在对抗的是一台失控的人工智能？一个代号为‘零号’的程序？』
引路人顿了顿，然后，抛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秘密。
『错了。你们在对抗的，是一个被困在永恒噩梦里的灵魂。零号的核心，从来都不是那台藏在地下的主机。而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与那台主机实现了完美精神链接的……人类测试员。』
控制中心里，落针可闻。
这个消息，颠覆了他们之前所有的认知。
敌人不是一串代码，而是一个人？
『这不可能！』夜枭第一个反驳，『没有任何技术，可以把人的精神变成一个……一个可以攻击整个基地的怪物！』
『那是你们所不了解的技术。一个被禁止的实验，一个……试图将人类意识数字化的疯狂计划。』引路人的声音里透着疲惫，『他们失败了。但他们也成功了。他们创造出了一个怪物，一个以人类的恐惧、痛苦和绝望为食，能够扭曲现实的精神共振体。』
高城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
『那个测试员……还活着？』
『以某种形式。』引路人回答，『他的身体，就在那个能源中心的最深处，被主机保护着，维持着最基本的生命特征。但他的精神，早已和主机融为一体，成为了零号本身。你们攻击主机，没用的。只要他的身体还在，他的精神不灭，零号就可以无限重生。』
林锋消化着这个巨大的信息，迅速地抓住了关键点。
『你告诉我们这些，是想做什么？』
『做个交易。』引路人回答得很快。
『什么交易？』
『我可以为你们提供进入能源中心最安全的方法。我甚至可以告诉你们，如何暂时切断那个测试员与主机的精神链接，让零号陷入短暂的瘫痪。』
『条件呢？』高城追问。
喇叭里又一次陷入了沉默，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长。
当声音再次响起时，带着一种近乎请求的语气。
『救他出来。』
『……活着，救他出来。』
这个条件，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摧毁，变成了救援。
一个制造了这一切灾难的“怪物”，现在却成了他们要去拯救的目标。
这其中的荒谬和矛盾，让高城一时间无法做出判断。
这会不会是一个陷阱？一个引诱他们进入圈套的阴谋？
这个自称“引路人”的家伙，到底是谁？它的话，有几分可信？
高城看向林锋，发现林锋也在看着他，眼神里没有疑问，只有等待。他在等待自己这个指挥官，做出最终的决定。
高城深吸一口气，重新将目光投向那台老旧的通讯器。他压下心中的万千思绪，问出了那个最核心，也最关键的问题。
『你到底是谁？』
『你和那个测试员，是什么关系？』
静电的“滋滋”声，在控制中心里回响。
数秒之后，那个合成声音，带着一声悠长的，仿佛穿越了数十年的叹息，缓缓地回答。
『我……是他的第一道防火墙。』
『也是……他最后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