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城的秋意渐浓,河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落在周记年糕铺青石台阶前。铺子里蒸腾的热气与甜香,似乎也驱不散这份日渐深重的寒意。
潘二郎肩胛的伤口已然结痂,内腑的震荡在《大自在心经》日夜不辍的温养下,也平复了大半。但黑风岭的血色记忆,如同烙印般刻在他心底。十九名朝夕相处的队员鲜活的面容,最终化为冰冷的数字和几坛骨灰,这份沉重与愧疚,远非肉体伤痛可比。他变得愈发沉默,眼神深处藏着一抹挥之不去的锐利与警惕。
城防武馆的气氛也颇为微妙。韩刚对他依旧维持着表面的器重,将他正式擢升为甲字班副教习,负责操练馆中最精锐的一批弟子。然而,馆中其他教习,尤其是昔日与王副教习交好的一些人,看他的目光却掺杂着更深的忌惮与疏离。潘二郎心知肚明,自己这“一步登天”,不知碍了多少人的眼,挡了多少人的路。他谨言慎行,将更多精力投入到修炼与教导弟子中,唯有在挥舞刀剑、引导弟子气血运行时,才能暂时忘却外界的纷扰。
这日傍晚,潘二郎结束操练,拖着疲惫却充实的身躯返回住处。路过周记年糕铺时,他习惯性地放缓了脚步。铺子已经打烊,门板虚掩着,透出温暖的灯火。他能听到院内周老汉轻微的咳嗽声,梅姨收拾碗筷的叮当声,还有…周小娟带着些许抱怨却又利落的说话声。
“姐,你就别老惦记那个木头疙瘩了!他如今是城主眼前的红人,武馆的副教习,哪里还会记得咱们这小门小户?”周小娟的声音清脆,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她比梅梅小三岁,如今正是亭亭玉立的年纪,眉眼长开了,与梅梅的温婉不同,更多了几分灵动机敏,像只难以驯服的小野猫。
“小娟!胡说什么!”周梅梅的声音带着嗔怪,随即压低,“二郎他不是那样的人…他这次能活着回来,已是万幸…我只是,只是担心他的伤…”
“伤?我看他好得很!整日里在武馆舞刀弄枪,威风得很呢!”周小娟哼了一声,“要我说,姐,你就是太傻!当初要不是他…咱们家也不会被那姓柳的盯上,爹也不会…”她话说到一半,似乎意识到失言,戛然而止。
院内沉默了片刻,响起梅梅一声幽幽的叹息。
潘二郎站在门外阴影里,心中五味杂陈。周小娟的话像根小刺,扎得他隐隐作痛。他知道,小娟一直对当年柳陆青之事心存芥蒂,认为是他连累了周家。这份怨气,夹杂着少女对姐姐的维护,以及…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明晰的、对姐姐所拥有那份深情的复杂心绪,让她对自己这个“准姐夫”总是带着刺。
他没有进去,默默转身离开。有些隔阂,非言语能解,唯有时间与行动。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潘二郎虽想低调,但“黑风岭唯一生还者”、“受城主赏识的年轻教习”这些名头,已让他无法再隐匿于市井。几日后的一个午后,他正在武库清点器械,一名身着普通布衣、貌不惊人的汉子悄无声息地靠近,将一个揉成一团的纸条塞进他手中,低声道:“沙三爷问,小兄弟安好?”随即迅速离去。
潘二郎心中一惊,不动声色地攥紧纸条,回到自己狭小的值房才展开。纸上只有寥寥数字:“城西,十里坡,土地庙,亥时。”字迹潦草,却透着一股江湖气。
是赤沙帮的沙三爷!他竟冒险派人潜入白水城联络自己?潘二郎心念电转,沙三爷于他有救命之恩,此番相约,必有要事。但如今白水城暗流汹涌,自己不知被多少双眼睛盯着,贸然赴约,风险极大。
权衡再三,对沙三爷的信任以及对真相的渴望最终占了上风。亥时初刻,潘二郎换上深色衣物,借着夜色掩护,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潜出武馆,避开巡更的兵丁,直奔城西十里坡。
十里坡土地庙早已荒废,断壁残垣在凄冷的月光下更显破败。潘二郎隐匿在庙外一株老槐树的阴影中,凝神感知四周。《大自在心经》带来的敏锐直觉让他察觉到庙内有一道沉稳的呼吸声。
“沙三爷?”他压低声音问道。
“进来吧,小兄弟。”沙三爷的声音从庙内传出,带着一丝疲惫。
潘二郎闪身入内,只见沙三爷独自一人坐在布满灰尘的供桌旁,依旧是一身风尘仆仆的打扮,面容比上次见时憔悴了些,眼神却依旧锐利。
“三爷,您怎么亲自来了?太冒险了!”潘二郎急切道。
沙三爷摆摆手,示意他坐下,沉声道:“时间紧迫,长话短说。我这次来,是给你提个醒。黑风岭的事,没那么简单。”
潘二郎心中一紧:“请三爷明示。”
“我们帮里查到些线索,”沙三爷压低声音,“黑风寨背后,可能牵扯到玄武府内部的人。”
“什么?”潘二郎骇然,“玄武府?这怎么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沙三爷冷笑,“四府表面同气连枝,底下龌龊事多了。有人不想看到白水城太安稳,或者说,不想看到你…安安稳稳地待在燕枭雄身边。”
潘二郎背后渗出冷汗:“三爷的意思是…那次剿匪,本就是…一个局?”
“是不是局,尚无确凿证据。但你在黑风岭遇到的抵抗,远超寻常流寇,这是事实。而且,你回来后,燕枭雄对你的态度,不觉得奇怪吗?”沙三爷目光如炬,“过分的‘赏识’,有时候比打压更可怕。”
潘二郎沉默不语,沙三爷的话印证了他心中一直以来的不安。
“还有,”沙三爷继续道,“你要小心燕十三。此子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你与周家姑娘的事,加上你如今的风头,已成了他的眼中钉。燕枭雄或许暂时不会动你,但燕十三…未必会按捺得住。”
潘二郎想起燕十三那双日益阴郁的眼睛,心中一沉。
“多谢三爷提醒。”潘二郎郑重抱拳,“三爷大恩,二郎没齿难忘。只是…赤沙帮为何屡次相助?”
沙三爷深深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道:“江湖道义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小兄弟,你身具异禀,心性纯良,不该沦为权势斗争的牺牲品。这中域的天,快要变了。好自为之吧!”说罢,他站起身,“此地不宜久留,我即刻出城。你回去时万分小心,就当从未见过我。”
沙三爷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庙外夜色中。潘二郎独自站在破庙里,心中波澜起伏。沙三爷带来的消息,像一块块沉重的巨石,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玄武府内部的阴影,燕十三的敌意,燕枭雄莫测的用心…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心,四周皆是暗礁险滩。
他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恐惧与慌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如今之计,唯有更快地提升实力,更谨慎地应对周遭,才能在这危机四伏的局中,寻得一线生机。
他悄无声息地返回武馆,仿佛只是出去透了口气。然而,他并不知道,在他离开土地庙后不久,另一道如同阴影般的身影,从庙宇另一侧的残垣后悄然显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随即迅速隐没在黑暗中。
夜色更深,白水城的灯火在寒风中明灭不定,如同无数双窥探的眼睛。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悄然酝酿。而周家铺子里,周小娟正对着油灯,出神地看着姐姐细心修补潘二郎那件在黑风岭破损的旧衣,眼神复杂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