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办公室的赵达功站在窗前,背影挺拔,脸上没有丝毫会议后的疲惫,反而闪烁着一种抓住历史机遇的光芒。沙瑞金的突然倒下,固然是汉东政坛的一场地震,但对他而言,这何尝不是打破僵局、强力推进自己政治蓝图的一个契机?权力真空期,往往是做事的最佳窗口。
赵达功转身按下内部通话键,召来了秘书诸葛青云。
秘书诸葛青云应声而入,手里拿着笔记本,神色专注。
“两件事,立刻办。”赵达功言简意赅,“第一,亲自打电话给静海市市长赵毅然。告知他,省委常委会已经正式决议,两个省级高新技术产业园区落户静海。不是讨论,是定论。让他和静海班子,立刻进入战时状态!”
赵达功走到汉东省地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在静海市的位置:“告诉他们,前期他们报送的规划方案,就是军令状!招商引资要立刻启动,瞄准新能源汽车、集成电路这些前沿领域,主动出击,对接龙头企业。土地平整、七通一平、规划许可等所有前期工作,要并联推进,打破常规,能快一天是一天!我要在月底前看到施工队伍进场,下个月底前看到第一批签约项目落地!我要实实在在的进度,不要纸面文章!”
“是,赵省长!我立刻向赵市长传达您的明确指示,并强调紧迫性。”诸葛青云快速记录着,他能感受到赵达功话语中的决断和迫切。
“第二,”赵达功转过身,目光如炬,“原定于下周召开的全省经济运行分析会,提前到明天下午两点,在省政府第一会议室。通知范围扩大到所有地市党政一把手、省直所有与经济相关的部门主要负责人,一个都不能少。谁缺席,让他直接向我请假。”
赵达功顿了顿,语气更加凝重:“你亲自把关会议材料,数据要准,问题要透,对策要实。尤其是各地市在招商引资、项目落地中的堵点、难点,要让他们摆到桌面上来。我们要借着常委会通过的东风,在全省掀起一场抓经济、促发展的热潮,让所有人都动起来!”
“明白!我今晚就协调各部门,确保会议材料扎实。”诸葛青云深知这次会议的重要性,这是赵省长在特殊时期展现领导力和推动力的关键一步。
诸葛青云领命而去后,赵达功再次回到地图前。他的手指从静海缓缓滑向与沪市交界的省界。沙瑞金的病倒,暂时扫清了他推行经济政策的最大不确定性。他必须利用好刘长生主持工作、力求稳定的这段时期,将省政府的发展战略彻底夯实,形成不可逆转的态势。这不仅关乎汉东的未来,更关乎他赵达功能否在这场复杂的政治博弈中,占据最有利的位置。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条真理,他比任何人都深信不疑。
与赵达功办公室那种锐意进取的氛围不同,高育良的办公室内,笼罩着压抑的沉寂。高育良靠在椅背上,闭着双眼,仿佛在积蓄力量,又像是在祭奠什么。
今天这场看似“惨胜”的民主生活会,实则凶险万分。他几乎是以政治自杀的方式,才勉强挡住了沙瑞金和田国富的致命一击。沙瑞金的倒下,并未让他感到丝毫轻松,反而增添了巨大的变数和无形的压力——毕竟,省委书记是在与他的激烈交锋中倒下的,这份“因果”,无论如何他都摆脱不掉。
高育良猛地睁开眼,眼中再无平日的儒雅温和,只剩下近乎冰冷的决绝和清醒。他知道,自己此刻已身处悬崖边缘,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必须趁着自己还能有效行使职权,迅速行动,清理门户,稳固防线,同时向所有观望者展示,他高育良依然是汉东政法系统说一不二的掌舵人。
高育良拿起那部红色的保密电话,拨通了省检察院检察长季昌明的号码。
电话接通的瞬间,高育良没有任何寒暄,声音平静:
“昌明同志,是我,高育良。”
电话那头的季昌明显然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语气变得小心:“育良书记,您指示。”
“关于前反贪局局长侯亮平同志,在办理蔡成功案件中存在明显渎职行为的问题,”高育良一字一顿,确保每个字都清晰无比,“省政法委前期调查核实工作已经结束,证据确凿,事实清楚。其行为严重违反了工作纪律,损害了司法机关形象,造成了恶劣的社会影响。”
高育良语气陡然转厉:“我现在正式代表省政法委,要求你们省检察院,立即对侯亮平涉嫌渎职的问题,进行立案调查!立刻成立专案调查组,由你亲自担任组长,依法依规,严肃查处!调查的每一个进展,发现的每一个问题,都要及时、准确地向省委和省政法委报告!听清楚了吗?”
季昌明在电话那头倒吸了一口凉气:“育良书记……这,侯亮平同志刚刚被停职,现在立刻立案,是不是……是不是再斟酌一下?毕竟他从帝都调来,身份特殊,而且沙书记那边……”
“没有什么是不是!也没有什么特殊身份!”高育良毫不客气地打断季昌明,声音冰冷如铁,“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纪律面前没有特权!侯亮平的问题,铁证如山!上次省纪委的调查为什么流于形式,你我都心知肚明!现在,我们政法系统必须自己动手,清理门户,维护法纪的尊严!这是原则问题,没有价钱可讲!我告诉你,昌明同志,这件事办不好,你这个检察长就是失职!立刻执行!”
高育良的强硬态度,让季昌明彻底失去反驳的勇气,只能应承下来:“……是!育良书记,我明白了!我马上部署,立刻启动对侯亮平的立案调查程序,保证严肃彻查!”
放下电话,高育良像是耗尽了力气,缓缓坐回椅子。对侯亮平动手,是一步险棋,但也是势在必行的一步。这既是兑现他在民主生活会上“管理不严”的自我批评,也是对沙瑞金势力的一次强硬反击,斩断其伸向政法系统的爪牙。更重要的是,他要通过这件事,向所有人宣告:他高育良,即便现在自身难保,依然拥有掌控全局的力量和决心!
而在省长办公室刘长生独自坐办公桌后,脸上写满了沉重与忧虑。
与赵达功的锐意和高育良的决绝不同,刘长生感受到的是一份沉甸甸的、关乎全省稳定的责任。
刘长生拿起那部红色的机密电话,熟练地拨通了通往中央办公厅及相关领导的号码。这个电话,他必须打,而且必须亲自打。
电话接通后,刘长生的语气异常严谨,详细汇报了沙瑞金同志在省委民主生活会期间,因情绪激动突发急性心绞痛,经紧急送医抢救,目前已脱离生命危险,但根据医疗专家小组意见,需要绝对静养,暂时无法履行省委书记职责的情况。他没有任何夸大,也没有隐瞒关键事实,措辞精准。
刘长生简要汇报了事件发生后,省委班子临时由他主持工作,以及为维护全省稳定、确保工作连续所立即采取的系列措施,包括严格保密纪律、稳定干部队伍、加强舆论引导等。
电话那头,有关领导在表达了组织的关切和慰问后,声音沉稳而有力,给出了明确的指示:“长生同志,在这个非常时期,你要勇敢地把担子挑起来,发挥好‘定海神针’的作用!汉东的局面,千头万绪,但首要的是经济局面,社会稳定,根基在于经济稳定。这是大局,是根本!无论如何,汉东的经济不能乱,发展的势头不能减弱,更不能停滞!这是底线,也是对你这位代理主持工作的省长最大的考验。中央相信你有这个能力和定力,稳住阵脚,带领汉东渡过难关。”
“请中央放心!”刘长生对着电话,声音坚定而沉稳,“我刘长生一定恪尽职守,紧紧依靠省委班子集体,团结带领全省干部群众,排除一切干扰,确保汉东社会大局稳定,确保经济持续健康发展,绝不辜负中央的信任和重托!”
放下电话,刘长生感到肩上的压力前所未有之大。他知道,接下来的每一天,都将如履薄冰。他不仅要处理好沙瑞金病休带来的权力交接问题,更要平衡好赵达功、高育良等各方势力,确保汉东这艘巨轮在风雨飘摇中不至于偏航倾覆。
汉东大学附属医院的高干病房区,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气息,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而单调的“滴滴”声,更衬得房间一片死寂。
沙瑞金躺在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往日那种执掌一切的威严和气场,已被憔悴取代。身体的无力感和胸口时不时的隐痛,都在无情地提醒着他,不久前在那间常委会议室里经历的惨败和耻辱。那不是一场简单的病情突发,而是一场政治生命的猝死体验。
沙瑞金挥了挥手,让负责监护的医护人员暂时退到外间,只留下贴身秘书白秘书在一旁待命。
“电话。”沙瑞金的声音沙哑而微弱。
白秘书立刻将保密手机递到他手中。沙瑞金首先拨通了妻子王惠在帝都的号码。电话刚一接通,王惠带着哭腔和极度焦虑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反复询问他的病情,并表示要立刻乘坐最早的航班赶来汉东照顾他。沙瑞金心中泛起一丝苦涩的暖意,勉强用平静的语气安抚了她几句,强调自己已无大碍,只是需要静养,让她不必过分担心,但最终还是默许了她前来。
结束与妻子的通话后,沙瑞金沉吟良久,手指有些颤抖地拨通了他政治生涯最大倚仗——岳父王征的号码。电话接通后,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有力,简要说明了病情,并着重强调,这只是一次意外的突发状况,经过治疗已稳定下来。
“爸,请您一定放心,也请您务必向有关领导转达,”沙瑞金的语气带着一丝恳求,“我沙瑞金的身体基础很好,这次只是意外,完全有能力,也有坚定的决心,在短期内恢复健康,继续留在汉东省委书记的岗位上,完成中央交付的各项任务!汉东的局面,离不开我……”
结束这通耗尽心力的电话后,省委办公厅秘书长陈建国前来探视,并压低声音汇报了一些外界情况。当听到刘长生在处理那份关乎他和陈岩石命运的“证据”时,没有当众拆阅而是果断下令由省保密局封存时,沙瑞金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光芒,有意外,有感激。他内心稍稍一松,知道那位老成持重的省长,是在用这种方式,为他保留最后的颜面和回旋余地。
病房里再次只剩下沙瑞金一个人。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安静中,伴随着监护仪的滴答声,沙瑞金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剥丝抽茧般的深刻反思。往日的雄心壮志、运筹帷幄,此刻都化为了尖锐的拷问。
为什么会一败涂地?为什么局面会失控至此?
沙瑞金回想起自己肩负着特殊使命,空降汉东时的意气风发。手握反腐利剑,意在彻底清除赵立春时代遗留的腐败顽疾,打造一个属于他沙瑞金的新汉东。他自信满满,认为凭借自己的背景和能力,足以掌控一切。
赵达功…… 沙瑞金的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那位并非汉东本土出身、做事雷厉风行的常务副省长。平心而论,初期他是欣赏甚至依赖赵达功在经济工作上的能力和魄力的。但不知从何时起,两人在施政重心上出现了严重的分歧。当赵达功全心全意扑在招商引资、产业规划、Gdp增长上时,自己却将更多的精力和常委会的议题,投入到了人事调整、派系平衡和寻找政敌的破绽上。甚至,自己内心深处或许默许、纵容了侯亮平那种带有强烈个人色彩、不顾经济后果的“野蛮”反腐方式。自己无形中站在了“发展”的对立面,忽略了像赵达功这样的实干派官员最核心的政绩诉求,亲手将经济工作的主导权让出,也寒了一大批在推动汉东经济发展的人心,也逐渐失去经济话语权。
高育良…… 想到这个名字,沙瑞金心中更是涌起一股复杂情绪,有愤怒,有挫败,甚至还有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佩服。他一直将这个学者气质的副书记视为最大的拦路虎,“汉大帮”的灵魂人物,是旧势力盘根错节的代表。他处心积虑,步步紧逼,甚至在民主生活会上企图利用其私生活的污点,给予其致命一击。他算准了高育良会挣扎、会辩解,甚至可能反击,但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高育良会选择如此决绝、如此惨烈的方式——直接向中组部“自首”,宁可舍弃政治生命,也不愿在他沙瑞金设定的战场上做困兽之斗。这种壮士断腕的果决,这种对他沙瑞金主持的“正义”的极度不信任,像一柄冰冷的铁锤,狠狠砸碎了他一直以来的自信和优越感。
中央的真正期望到底是什么? 沙瑞金猛地打了一个寒颤,一个被他刻意忽略或者说不愿深入思考的问题浮现在脑海。中央派他来汉东,首要任务真的是让他搞一场翻天覆地、人头滚滚的政治清算吗?恐怕不是!汉东作为经济大省,其稳定和发展关乎全国大局。中央更希望的,恐怕是让他这位新书记能够稳住汉东的基本盘,在确保经济持续健康发展、社会大局和谐稳定的大前提下,循序渐进、稳妥有效地解决历史遗留的腐败问题,而不是用猛药,甚至不惜砸烂盘子。
而他呢?完全本末倒置!将“稳定”和“发展”这两块最重要的基石抛诸脑后,像一个发现了宝藏的冒险家,一头扎进了权力斗争和派系清洗的迷宫里,沉迷于“破”的快感,却严重忽视了“立”的根本。他过于依赖岳父在帝都的深厚人脉和影响力,过去相对顺遂的政治生涯让他习惯了强势推进,低估了汉东本土势力经过几十年经营所形成的巨大惯性和韧性,也高估了自己在复杂局面下掌控全局、平衡各方的能力。
如果……如果他当初能够摆正位置,将省委的主要精力放在支持刘长生、赵达功关于经济建设的一系列规划和部署上,全心全意谋发展,那么,只要汉东的经济持续向好,综合竞争力不断提升,这就是他沙瑞金最大的、谁也无法抹杀的政绩。至于高育良、李达康、祁同伟乃至赵立春遗留势力的问题,完全可以借助经济发展凝聚的共识和积累的力量,依靠中央的支持,顺势而为,水到渠成地解决,何必如此急功近利,企图毕其功于一役,最终导致局面失控,自身也折戟沉沙?
可惜,政治没有如果,时光无法倒流。
沙瑞金望着窗外,心中充满了悔恨、不甘和绝望的清醒。
这场突如其来的心绞痛,让他这个沉迷于权力游戏的当事人,得以跳出局外,看清了棋盘的真实格局和自己犯下的致命错误。
只是,教训来得太晚,代价也过于惨重。汉东的政治版图,已经在他轰然倒下的那一刻,发生了洗牌与重组。
而自己这个曾经的汉东政治棋局的执棋者,还有机会重返棋局,收拾旧山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