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层,这个本就被水雾弥漫导致恨不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界,一处破房子的地下室里,电灯发出的光照在一群人的头顶,这群人就是矿工起义军的领袖们。
房间内劣质烟草呛人的气味混合着劣质药草的苦涩。
矮桌中央摊开一张鞣制得不够精细的兽皮,上面墨迹淋漓,潦草地勾勒出泽尼萨尔中层城区靠近贵族区核心地带的几处重要节点:闪着淡蓝光泽的水晶支柱连接枢纽、那几座吞吐着人流和货物的魔法升降平台底座、最近处的几个军营和警察署、武器库和弹药库、还有远处被重重悬空阶梯拱卫的王国征税署仓库轮廓。
线条粗犷,建筑相对位置却显得很精到,旁边另一张纸,用烧过的木炭条仔细标记了卫兵换岗时间、巡逻路径和几处暗哨视野死角,密密麻麻如蛛网。
“咳…咳咳…抱歉,我的病情似乎加重了。”
靠着墙壁那人一阵撕心裂肺的闷咳,弓起的脊梁骨像快被顶穿的皮口袋,枯瘦的手指死死按住右腿臃肿变形的膝盖关节,老伤又被湿冷的潮气催发了。
旁边一个年轻些的汉子默默递过去一只缺了口的粗陶杯,里面晃荡着浑浊的凉水。
主位上的人抬起头,头发枯草一样纠结,夹杂着大把刺眼的灰白,他叫凯尔。那张脸沟壑纵深,嘴唇因长期忍痛而抿成生硬的线条,唯有一双眼睛在油灯昏暗的光线下亮得灼人,盯着桌上那幅简陋的战争沙盘。
“线报又递来了。”他声音不高,但已然嘶哑,刮得人耳朵发毛,他粗糙的手指点了点地图上靠近内城贵族居住区的一个墨点。
“汉斯送的口信,确认有四名魔女在王都落脚了,不是商会那群走狗请的。一个挂着协会徽记的,是贵族老爷们雇的,专门盯着矿上别出事。”他的指尖移开,悬在另几个没标记名字的位置上,“另外那三个……新面孔,生脸,纯粹的路过的旅人魔女。”
他扫视了一圈。几双熬红的眼睛都盯着他,带着疲惫、焦虑。
“不清楚她们什么路数,不清楚她们打算在这片臭水潭里搅多久,更不清楚她们……向着哪边。”凯尔的声音沉了沉,像矿洞里滚落的石块,砸在每个人心坎上,“这次行动目标明确,我们只需对付贵族的人和他们的税狗卫兵,不能节外生枝。协会魔女是块硬骨头,但只她一个,还有搏一把的念头。如果再惹上陌生魔女,还是三个……”
他用力顿了顿,指甲在兽皮边缘抠出一道白痕。
“那就彻底完蛋了。”
他枯槁却精悍的目光逼视着桌边沉默的同伴:“行动那天,所有组负责堵路、夺物资、拖住卫兵的兄弟,眼珠子都给我放亮!看到穿魔女袍的,不管是灰的、白的还是有金边绣花的,只要不是那身白袍子,一律躲远点,绕着走。”
几声闷雷似的应喝在窄小空间里炸开:“明白!”“凯尔哥放心!”“绝不去招惹!”
墙角的咳嗽声突然剧烈爆发,咳得那人整个蜷缩起来,痛苦地干呕,污脏的裹腿裤下露出的脚踝关节扭曲成一个怪异的弧度。
一个同伴立刻起身去搀扶,矮桌边另一个更年轻的成员——脸上还带着新伤疤的丹尼——突然插嘴,声音急切却带着股莽撞:“老大!既然来了新的,我们……我们能不能……”他咽了口唾沫,“席拉那天露了一手……新来的会不会……能帮帮我们?光靠血肉之躯去撞魔法,想想都……”
后面的话被几道严厉又带着悲凉的视线逼回肚子里。
凯尔猛地抬手,阻止了那没出口的妄想。
动作扯动肩膀上的一处旧伤,让他脸色白了白。
“帮?”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干裂的嘴唇渗出血丝,“别想那么多了,人家不被对面贵族反而雇佣就已经是我们的运气够好了,这种情况她们不支持就是对我们的帮助!你知道雇佣个魔女要多少钱吗?更何况这是杀头的买卖。”
丹尼的脸瞬间涨红又刷地变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省点想屁吃的心思!”凯尔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一些,“我们是蚂蚁,蚂蚁想活命,就得学会在巨人脚指头缝里钻。别指望从天而降的恩典,我们只有自己!”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白发在灯光下刺眼如霜。
墙上咳嗽声渐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沉默,像水底憋着最后一口气。正当凯尔试图平复呼吸,布置仓库区水源附近最后几处突击分队的行动路线时——
“砰、砰、砰。”
三声敲门声。突兀得像冰锥扎进紧绷的死水。
不是义军内部约定的暗号节奏。短促,清晰,不疾不徐——不是有卫兵到附近,而是有外人要拜访。
屋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所有人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几乎停滞。
靠在墙根的伤者猛地挺直身体,剧痛下脸色惨白如纸。
另一个人下意识摸向桌下——那里藏着几根包了铁皮的沉重撬棍。动作刚做了一半,被凯尔凌厉如刀的眼神钉在原地,他枯瘦的手死死按住了桌上的地图。
外间传来轻微的打斗般的动静,紧接着便消失了。
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被小心翼翼地从外面推开一道缝隙,一张惨白汗湿的脸探了进来。
是汉斯。
负责在中层接应、传递线报的汉斯。平时最是文雅周全、在税官面前也能挤出一张笑脸应对的汉斯。此刻脸上毫无人色,眼神惊恐到了极点,甚至不敢直视凯尔几欲喷火的目光。
“头儿,是她们……”汉斯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舌头像打了结,“那三位旅人魔女……我……我实在……没办法……她们…她们一个个问……直接摸到了我……藏身的杂货铺……”
他的语速快得像濒死的挣扎,每个字都透着巨大的恐惧和被碾压的无力感:“根本躲不开,我不带路她们也有的是法子找到这儿来……所以,头儿,很抱歉。”
凯尔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又在瞬间冻得冰寒刺骨,但他咬咬牙,闭上眼睛缓了一下。
“……我只能赌。”汉斯抿了下嘴唇后说,“赌魔女本就比贵族高的素质……赌她们三个也是这类人……”这理由他自己听着都像疯话,声音越来越低,最终被门外传来的、毫不掩饰的脚步声盖过。
一道轻盈得可怕的脚步声停在门外,没有丝毫犹豫。
门被更大力度地、彻底推开了。
冷冽潮湿的空气裹挟着矿道深处特有的、浑浊的苔藓和矿石粉尘气味涌入,短暂冲淡了室内凝固的窒息和呛鼻的烟雾。油灯火苗猛烈地跳动、拉长、明灭不定。
三个人影逆着门外更深沉黑暗的矿道轮廓,伫立在门框里。
为首的女子抬脚迈过门槛。
红色的裙摆纤尘不染。发色是钴蓝色的,如同夜空下的大海。
她没有戴帽子,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泉,只目光极其迅速地扫过屋内:逼仄压抑的空间,刺鼻的烟雾,桌上染血的简陋地图,角落里蜷缩咳喘的人影,几张惊惧交加、沾满汗水和矿尘的脸庞,桌下紧绷着预备暴起的姿势……
所有杀气腾腾的戒备,在她这种平静得近乎漠然的注视下,显得格外愚蠢和赤裸。
凯尔感觉自己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连指关节都僵硬得无法弯曲去拿那根当作镇纸用的沉重鹤嘴镐头。屋里死寂一片,只听到墙角伤者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打架,还有自己心脏锤击耳膜的砰砰巨响。
魔女的目光最终落在那不断试图压制痛苦咳喘的身影上,又移向他那在油灯下清晰可见扭曲肿胀的膝盖关节。她左手张开,一个小瓶出现在了她的手掌上。
“这是一瓶可以治疗关节疼的药膏,外敷使用,就作为我们不请自来的一点小歉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