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芽苏醒第七日,额角的跳痛比往日常规的针攒更烈些。
她攥着腰间的铜钥匙串,指节压得发白——那是医棚药柜的钥匙,刻着\"苏\"字的铜片磨得发亮。
医棚里飘着艾草与焦糖混合的苦香,是脉姑新调的镇惊膏。
她扶着门框站定,目光扫过七张草席床,最后落在角落的灰砖墙上。
心茧蜷成虾米状,炭条在墙上刮出刺耳鸣响。
她的指甲缝里渗着血,每画一笔都要把炭头按得粉碎,墙上的人脸眼睛全是血洞,嘴角咧到耳根,像被无形的手撕开的布偶。
\"芽头。\"脉姑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从药碾子后飘过来
\"这丫头昨儿画了十七张。从前最多三张,说梦见三个人的噩梦。\"老医婆的手在药杵上顿住
\"香奴那套邪术,怕不是又寻着新的'软心肠'了。\"
苏芽的太阳穴突突跳着。
她走过去时,木屐碾过地上的炭渣,发出细碎的咔嚓声。
心茧没抬头,发顶的草绳散了,乱发里沾着墙灰,像团会动的脏棉花。
\"心茧。\"苏芽蹲下来,指尖轻轻搭上她手腕。
那手腕细得像根枯枝,皮肤下的血管青得发蓝。
血视在触碰瞬间轰然炸开。
不是从前那种模糊的红雾,是成百上千个声音裹着冰碴子往耳朵里钻。
\"烧了粮仓——\"
\"冻死娃娃——\"
\"你们救不过来——\"
每句话都带着哭腔,尾音被扯得老长,像有人在井里喊冤。
苏芽猛抽回手,后背撞在墙上。
她摸到后腰的汗已经浸透了粗布中衣,心茧却还在画,炭条断了,就用指尖蘸着血继续抹,新画的人脸眼角多了道血线,和刚才那些一模一样。
\"是怨念投射。\"
她对着空气说,像是说给脉姑,又像说给自己
\"不是梦,是有人拿这些脏东西往人脑子里塞。\"
当晚亥时三刻,西寨的打更锣先响了。
巡防队小队长跑得鞋都掉了一只,撞开议事堂的
\"芽头!王铁匠说他亡妻拽他下冰河,说'下面冷,你陪我'!\"
话音未落,东寨的火把就映红了半面山墙,二壮的嗓子破了音
\"张婶子梦到自己掐死小孙子,醒了还攥着被角哭!\"
燕迟把刚写了一半的《春播互助条令》往桌上一扣,墨汁溅在\"三户联保\"四个字上。
他的手指在案上敲了两下,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先封锁消息,让各寨典史盯着,别让恐慌传到抄经房——\"
\"没用。\"苏芽打断他。
她靠在椅背里,眉心的红痣被烛火映得像滴凝固的血
\"从前闹痘疫时我就明白,瞒住的痛会从骨头里渗出来。你堵了嘴,他们就会堵心。\"
她转向缩在门边的小满
\"去把各寨报上来的梦话全收齐,让纸娘抄成《梦辞录》,明儿一早就贴到讲古台。\"
\"让鬼当众说个够?\"
柳六郎从阴影里走出来,手里还攥着半块冷炊饼。
他从前断案时总摸胡子,现在胡子早被冻掉了,只剩两道白眉抖啊抖
\"芽头,这要是越闹越凶——\"
\"越藏着,鬼越觉得咱们怕。\"
苏芽站起来,斗篷带翻了茶盏
\"你去看过讲古台的红芽草没?它们专往石头缝里钻,越压越长得欢。\"
第二日卯时,讲古台的老榆树下围了三层人。
纸娘的小楷写在粗麻纸上,墨迹未干就被人摸出了毛边:\"梦见亡夫说'灶下有冰'梦见闺女喊'娘的手好凉'梦见自己挖开坟,里面躺着活的自己\"。
苏芽站在台中央,炭笔在青石板上划出白痕:\"你怕的,别人也怕。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块扔进水潭的石头,涟漪一圈圈荡开。
人群里有个小媳妇突然哭出了声
\"我也梦见闺女说手凉!\"
旁边的老猎户一拍大腿
\"我昨儿也梦见灶下有冰!\"
心茧被小满牵着手挤进来时,正逢一阵山风卷起纸页。
她突然挣开小满的手,扑到墙上,炭条在\"手凉\"两个字旁边画了只蜷缩的小手。
人群静了一瞬,接着有个老太太颤巍巍摸了摸那画
\"像我孙女儿的手......\"
当晚,苏芽在医棚后屋召来心茧。
她解开自己的衣襟,露出心口的朱砂痣,握住心茧沾着炭灰的手按上去
\"你画他们的梦,我来听它们的根。\"
血视如潮水漫过头顶。
这次苏芽没躲,她咬着牙往那团黑雾里钻。
腐香混着骨粉的气味先涌进来,接着是北岭废窑的轮廓——土灶里的香灰泛着青,炉壁刻着歪歪扭扭的\"囚\"字。
剧痛从后颈窜到指尖,她听见自己的骨头在响。
眼前闪过心茧画里的画面:焦尸、焚身的万人、双目流血的自己。
最后一丝意识消散前,她看见心茧正用另一只手在墙上画,画里的女人跪在地上,后背挺得像杆枪。
\"你这是作孽!\"脉姑的骂声像根针,扎醒了苏芽。
她趴在草席上,嘴角的血把草屑粘成了红团。
心茧蹲在她旁边,正用炭条在她手背画小太阳,一个、两个、三个。
\"心茧画过我么?\"她哑着嗓子问。
小满递来一卷画纸。
展开时,苏芽的呼吸顿住了——画中女子穿着她常穿的青布斗篷,眼睛里流着血,怀里的焦尸穿着小娃的虎头鞋,身后是漫山遍野的火,每个人都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
燕迟的巡防队是在次日未时回来的。
他们押着个灰衣男人,他的袖中还沾着香灰。
香奴被按在议事堂的青石板上时笑出了声,那笑声像刮过瓦缝的风:\"你们以为烧了我的香?
我这儿......\"他突然发力撞向桌角,袖中铜炉碎裂,腥甜的灰雾\"呼\"地散开。
柳六郎刚迈出半步,就被纸娘拽得踉跄。
\"那灰钻梦!\"纸娘的声音都变了调
\"我抄过前朝卷宗,这是'囚魂香',专往软心肠人梦里钻!\"
苏芽掀开门帘进来时,发梢还滴着医棚的药水。
她没戴面巾,直接走到香炉残烬前。
袖中银刀一闪,左手掌被划开道口子,鲜血滴在灰雾上,像活物般\"滋滋\"吞噬黑气。
众人只看见她站得笔直,却不知她正用最后一丝血视裹住那团怨气。
冷汗顺着后颈流进衣领,浸透了三层中衣。
直到她抬脚碾碎炉底的\"囚\"字,声音才恢复如常
\"前朝刑部的镣铐声,我在大牢外听过。\"
第三日,《梦辞录》的拓本跟着送粮队去了各寨。
苏芽的手令写得明白:\"凡述梦者,免一日劳役。\"更让人惊的是,她把心茧的画案搬到了医棚旁屋,每日由小满陪着,画那些从各寨传来的新梦境。
有人说她疯了,直到某夜南寨的巡更者举着《梦辞录》冲进张猎户家——他媳妇正握着菜刀梦游走向摇篮,刀身映着月光,冷得像块冰。
消息像长了翅膀。
很快,各寨的纺车旁、灶台边,都能听见人念叨:\"若见亲者泣血,速点艾火照面。\"讲古台上,柳六郎摸着墙上的炭画直叹气
\"从前断案靠人证物证,如今......咱们得学会听鬼说话。\"
春耕进入尾声那日,燕迟在典案房翻到半卷新画。
心茧不知何时溜进来,在《春播令》最后一页画了株芽——不是红芽草,是株带着血点的绿芽,根须扎进\"法有根\"三个字里。
深夜,苏芽坐在典案房的油灯下。
她揉着突突跳的额角,影子在墙上晃得像团雾。
案头摆着心茧新画的那卷,画里的女人终于没再流血,只是抱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袱,包袱角露出点虎头鞋的红布。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灯芯\"噼啪\"响。
苏芽伸手去护,却碰倒了砚台。
墨汁漫开,刚好盖住画里女人的半张脸。
她盯着那团墨迹看了很久,突然笑了,笑声轻得像片雪
\"等开了春......\"
话音未落,额角的刺痛突然加剧。
她扶住桌沿,指节泛白。
月光透过窗纸爬上来,照见她眼下的青黑,比永冬的夜还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