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芽的棉鞋踩在雪地上,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她贴着墙根走,腰间剪子的铁柄硌得大腿生疼——这是她十二岁跟祖母学接生时磨出来的老茧,此刻倒成了最踏实的依靠。
谷口风铃又响了第三声,像是有人用指甲一下下刮过绷紧的牛皮。
她摸出怀里的火折子,借微光扫过墙根雪面——三行极浅的脚印,比常人小半寸,是小禾的。
小禾蹲在柴房后檐,裹着件灰布斗篷,帽檐压得低低的。
见苏芽过来,她摘了手套,在掌心呵出白雾,然后用冻得通红的手指比了个“三”,又指了指北边。
苏芽立刻明白:谷外有三拨人踩过雪线。
小禾又比划
“跟上个月那队穿皮袄的不同,鞋印带钉。”
她从怀里摸出半截狼毫,在雪地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箭头——指向北寨方向。
“去外围窥着。”
苏芽扯下自己的围巾给小禾系上
“带阿菊、巧姐、二丫,雪坑藏人,别露影子。”
小禾点头,转身要走,又被苏芽拽住手腕。
她低头,看见苏芽从袖中摸出个小布包,塞到她手里——是半块晒干的橘子皮,去年秋里收的
“含着,防困。”
两日后的寅时,苏芽正蹲在灶房给伤了脚踝的老妇人换药,门帘一掀,冷风裹着小禾进来。
她头发上结着冰碴,掌心摊开时,一块焦黑的布片落在案上。
苏芽凑近看,布片边缘有火烧过的蜷曲,中间用血画着歪歪扭扭的粮仓、哨塔,还有三条弯弯曲曲的线——是红姑教的标记法,北寨的妇人常用血在破布上画自家地形,从前苏芽给红姑接生时见过。
小禾比划得很快:粮囤只填了半仓,孩童脸比雪还白,守哨的都是六七十岁的老头,刀都举不稳。
她又指了指自己喉咙,再做个“饿”的手势——北寨的人,在啃树皮。
苏芽捏着布片的手紧了紧。
窗外飘起细雪,她望着灶膛里的火苗,突然开口
“春桃。”
春桃正蹲在门槛边补皮靴,闻声抬头,刀疤从左眉斜到下颌
“在。”
“若再让你带人夜袭,你怕不怕?”
桃把锥子往鞋底一扎
“怕的是不出手,让他们觉得我们软。”
她拍了拍腰间的短刀
“上回烧了他们半车盐,这回该让他们知道,软刀子割肉更疼。”
当夜,地窖密室的油灯芯跳了三跳。
苏芽摊开布图,烛火在燕迟脸上投下明暗,他正用炭笔在图边标数字
“北寨有七道哨,三道在粮道,两道在寨门。”
黑皮蹲在墙角,搓着满是老茧的手,瓮声瓮气
“带矿工埋伏,截他们后路。”
“他们要三车粮。”
苏芽用剪子尖点着粮仓位置
“我们就送一车——送进他们的仓,再亲手搬回来。”
她从怀里摸出个陶瓶,倒出些深褐色药渣,混着松脂揉成小球
“这是热烟球,寒夜点着能冒热气,诱他们分兵。”
燕迟突然用炭笔敲了敲图上东门哨塔
“塌雪坡的冰面结了层薄霜,人踩上去会滑,但巡犬嗅觉被药烟一冲,闻不出生人气。”
他抬眼,眼底泛着少见的亮
“若从那里攀入,能避过三道哨。”
黑皮猛地站起来,撞得墙角的酒坛哐当响
“我去!矿工里有三个能爬冰崖的,带绳子!”
苏芽盯着他,突然笑了
“好。”
她解下腰间的产钳,金属在灯下泛着冷光
“这一回,不是接生,是断根。”
风雪再起前三日,谷口的运木队多了十二名“矿工”——春桃裹着男式皮袄,扛着木头故意走得慢,眼角余光扫过雪堆里的动静。
小禾带着人伏在雪沟,指甲掐进掌心,等那道窥探的影子缩回北寨,才用草叶卷成哨子,轻轻吹了声。
子时,风卷着药烟扑向北寨。
小禾的冰爪扣住崖壁,绳子勒得肩膀生疼。
她数到第三声更鼓,反手甩出热烟球——东侧草垛腾起白汽,哨兵大喊“有人跑了”,提刀往东边追去。
春桃的刀裹着布巾,劈开锁的瞬间,霉味混着陈豆香扑出来。
她借月光看,粮仓里只有半车粗粮,麻袋上沾着草屑——早被搬空了。
她没动怒,反手招呼身后的妇人:“把冻肉搬进来!”
冻肉是北行人用兽皮跟山民换的,结着白霜,码进粮仓时发出清脆的碰撞。
春桃摸出怀里的纸条,塞进制最底下的粮袋
“你们要活,我们也想活。但若再伸手,下次来的不是女人,是火。”
撤出时,小禾在寨门悬起条男式裤腰带——是前几日北寨哨兵丢在谷外的。
她蘸着自己的血,在布上写
“绑的是脖子,不是腿。”
风雪吞没归路时,北寨的火光已经起来了。
有人喊“粮仓进贼了”,有人骂“肉里掺冰碴”,还有孩子的哭声混在风里。
苏芽立在谷口,春桃递来半袋粮票,边角还沾着北寨的泥。
“他们慌了。”
苏芽捏着粮票,指腹蹭过上面的印记——是北寨大当家的私印,现在皱巴巴的,像片被踩过的枯叶。
后半夜,她在火塘边补皮袄,听见窗外有细碎的脚步声。
不用看也知道,是燕迟。
他总爱在她熬夜时送碗热粥,或者站在窗外望会儿,等她吹灭灯才走。
但这一回,脚步声停在窗下,没动。
苏芽抬头,月光透过窗纸,映出个瘦高的影子。
影子的手举起来,像是要敲窗,又放下了。
她笑了笑,继续穿针。
明天天亮时,燕迟该会来跟她说些什么吧?
比如北寨劫粮未果的消息,比如那些粮票里藏着的秘密。
但此刻,她只听见风雪掠过谷口的声音,像谁在远处低低地,说着接下来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