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透过没拉严实的窗帘缝，在地板上切出一道细长又没什么温度的亮带。屋里那股下过雨后的阴冷劲儿还没散干净，空气像是凝住了，沉甸甸地压在人胸口。
陆辰言几乎一宿没合眼。
左边肩膀一阵阵抽着疼，像是有根看不见的锥子不停往里扎，但更磨人的，是脑子里反复滚动的画面——林栀昨晚扭头走开时通红的眼圈，还有那扇在他面前轻轻合上、再没动静的客房门。
他躺在主卧床上，身子因为伤和乏有点僵，耳朵却灵得吓人。隔壁客房哪怕翻个身、被子轻轻摩擦一下，他都听得真真儿的。每一点细微的动静，都像根小钩子，扯着他的神经。
他习惯了掌控，习惯用他那套逻辑和算法去拆解所有问题。再复杂的数学题，再难缠的对手，他都能冷静地列出变量，算出最优解。可昨晚林栀的眼泪和质问，像一道完全陌生的、裹满了情绪的乱码，让他那些公式和定理全成了废纸。
他知道她说得在理。可他同样咬死了，不让她知道，就是当时最能护她周全的法子。这两股劲儿在他脑子里打架，谁也赢不了谁。一种他很少体会过的、叫做“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感觉，悄悄从心底冒了出来。
天刚有点蒙蒙亮，他就撑着想坐起来。动作一带到左肩，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脑门瞬间冒了层虚汗。他咬着牙，尽量不弄出声，慢腾腾地挪到客厅。
公寓里静得吓人。他陷在沙发里，眼睛不受控地往那扇依旧关得死死的客房门瞟。里头一点声儿都没有，好像根本没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蹭过去，外头天光大亮，阳光把客厅照得透亮，却照不散他心口那块阴云。
终于，客房门把手传来极轻的转动声。
陆辰言几乎是下意识地绷直了背，眼睛死死盯住那扇门。
门轻轻开了条缝，林栀走了出来。
她换了身干净衣服，头发也梳过了，但脸色还是不太好，眼皮有点肿，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一看也没睡踏实。她脚步很轻，看到客厅里的陆辰言时，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眼皮就耷拉下去，躲开了他的视线，一声不吭地径直走向厨房。
“早。”她低声嘟囔了一句，语气平淡得像是对着空气打招呼。
“……早。”陆辰言喉咙发干，应了一声。他看着她在厨房里沉默地打开冰箱，拿出牛奶和面包，动作机械地准备着简单的早餐，整个过程，再没往他这边看一眼。
那种被无形玻璃墙隔开的感觉，比肩膀上的伤更让他憋得慌。
他撑着沙发扶手想站起来，想走过去，想说点什么。可左边肩膀猛地一疼，让他忍不住吸了口凉气，动作卡在了半道。
林栀正准备往面包机上放面包片，听到动静，动作停了一下。她的背影有瞬间的僵硬，但还是没回头，只是声音依旧平平地传过来：“医生说了不让你乱动。坐着吧，早饭好了叫你。”
关心还在，却裹了一层硬邦邦的、客套的壳子。
陆辰言没辙，只能慢慢坐回去，目光却像粘在了她在厨房忙碌的背影上。她把烤好的面包和温好的牛奶端到餐桌上，然后又单独拿了个小托盘，放上一份面包牛奶，还有几颗医生开的白色止痛药和一杯温水，显然是准备给他送到沙发这边。
“你肩膀不方便，就在这儿吃吧。”她说着，把托盘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谢谢。”陆辰言看着她，想从她低垂的眼睫毛底下找到一点往常的温度。
林栀只是点了点头，没接他的目光，转身回到餐桌旁，拉开椅子，沉默地开始吃自己那份。
餐厅和客厅是打通的，就那么几步远，却好像隔了一条看不见的河。俩人各坐各的，闷头吃东西，空气里只有偶尔勺子碰碗边的细微声响，压抑得让人想逃。
陆辰言嚼着面包，跟嚼蜡似的。他看着林栀小口小口地吃东西，侧脸线条柔和却透着疏远，心里那股无措感越来越浓。他习惯了她的笑，她的依赖，她叽叽喳喳的声音，现在这种死水一样的沉默，让他慌得厉害。
他得打破这局面。
“栀栀，”他放下牛奶杯，声音因为紧张有点发紧，“昨天的事……”
“先吃饭吧。”林栀头也没抬，打断了他，语气听不出起伏，“吃完再说。”
她不想谈。至少这会儿不想。
陆辰言的话被堵了回去，像一拳砸在棉花上，浑身都使不上劲。他只能重新拿起那片干巴巴的面包，硬着头皮继续啃。
这顿早饭就在这种能憋死人的安静里吃完了。
林栀收拾好自己那边的碗碟，拿到厨房水池去洗。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盖住了客厅里所有的动静，也像是在拼命冲刷着某种看不见的尴尬。
陆辰言坐在沙发上，目光落在茶几上那几颗小白药片上。他知道，如果他这会儿表现得再难受点，她肯定会过来。可这种靠着伤痛博来的关心，让他觉得自己特别没劲，特别可怜。
他最后还是没吭声，只是拿起水杯，闷头把药片吞了。
林栀洗好碗，擦干手走出来。她站在客厅中间，犹豫了一下，才看向陆辰言：“你今天……要去医院复查吗？或者，我帮你跟周铭学长说一声？”
她安排得挺周到，可话里话外那股划清界限的味道，扎得他难受。
“不用。”陆辰言立刻拒绝，他没法接受在这种时候让她从自己眼前走开，“医生说先固定着，按时吃药，下周再去拍片子看看。”
“哦。”林栀点了点头，“那……你今天就在家好好待着，别乱动左边胳膊。我……我上午跟苏晴约了去图书馆，书评还有点结尾要弄。”
她找了个借口，想逃离这个让人喘不过气的空间。跟他待在一个屋里，感受着那种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的沉默，每一秒都是煎熬。
陆辰言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不想让她走，可他找不到任何站得住脚的理由留她。在她经历了昨晚那些事之后，他有什么脸要求她留下来，面对他这个“骗子”？
“……好。”他听到自己干巴巴的声音说，“路上小心点。”
林栀像是松了口气，又好像有点别的什么情绪一闪而过，快得他抓不住。她拎起自己的背包，换上鞋，没再看沙发上的他一眼，低声说了句“我走了”，就开门出去了。
公寓门被轻轻带上。
偌大的空间里，就剩下陆辰言一个人，还有满屋子让人心慌的寂静。
阳光从窗户斜照进来，亮得有些刺眼，灰尘在光柱里跳舞，却带不来一点暖意。他靠在沙发背上，闭上眼，左肩的疼和心里头那种空落落的钝痛搅在一起，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孤独。
原来，被自己最在乎的人故意躲着，是这种滋味。
他拿起手机，屏幕上是和林栀的微信聊天界面，最后一条信息还停留在他昨天出门前，她叮嘱他“路上小心”。那时候，她的关心还是热乎乎的，不带一点杂质。
他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半天没动。输入框里的字打了又删，删了又打。他想道歉，想解释，想告诉她他不是不信任她，只是……只是什么？只是习惯了用那种方式解决问题？只是小看了她愿意跟他一起扛事的决心？
最后，他一个字也没发出去。所有的话，在这时候都显得特别没分量。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口传来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陆辰言几乎是立刻睁开了眼，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期盼看向门口。
进来的是周铭。他手里拎着几个外卖袋子，显然是来送午饭的。
“咋样？好点没？”周铭一边换鞋，一边把袋子放餐桌上，目光扫过陆辰言依旧难看的脸色和僵硬的坐姿，又瞅了瞅异常安静、明显少了某人气息的公寓，心里明白了八九分。
“她呢？”周铭问，语气没什么起伏。
“去图书馆了。”陆辰言声音低沉。
周铭走到他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叹了口气：“吵吵了？”
陆辰言没吭声，默认了。
“我就知道。”周铭揉了揉太阳穴，“林栀那丫头，看着软和，骨子里轴着呢。你这次……确实办得不太漂亮。”
陆辰言抬起眼，浅色的瞳孔里带着点罕见的迷茫：“我只是想护着她。”
“我懂。”周铭点点头，“但你那套‘最优解’的算法，用在感情上，尤其是用在林栀这样的姑娘身上，不好使。她要的不是你把她当温室里的花，怕风吹怕雨淋。她要的是跟你并肩站着，就算淋雨，也得一块儿淋。”
他顿了顿，看着陆辰言，语气认真了点：“辰言，你换位想想，要是昨天是你接到个威胁电话，然后林栀瞒着你，自己跑去跟三个拿家伙的亡命徒周旋，你啥感觉？你会因为她‘保护’了你而觉得高兴吗？”
陆辰言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会疯。
他会比林栀昨晚更怒，更怕，更没法接受。
他一下子明白了林栀说的“无能为力的恐惧，比自己挨打更可怕”是什么意思。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用最理智的方式在爱她，却从来没站在她的位置上，感受过这种“被保护”带来的伤害。
看着陆辰言骤然变了的脸色，周铭知道他是听进去了。他拍了拍好友没受伤的那边肩膀：“行了，先吃饭吧。感情的事急不来，等她气消消，好好跟她认个错，把心里话倒出来。别总憋着你那套数学公式。”
周铭带来的饭菜挺丰盛，但陆辰言没吃几口。伤和心事都搅得他没胃口。
下午，周铭有事走了。公寓里又只剩下陆辰言一个人。
他试着看书，试着处理实验室发来的邮件，但精神根本集中不了。林栀离开时那个沉默的背影，像刻在他脑子里了一样。
时间过得贼慢。
直到窗外太阳西斜，把天边染成一片橘红，门口终于又传来了钥匙声。
这次，是林栀回来了。
她手里还提着从学校食堂打的清淡晚饭，看到陆辰言还维持着差不多的姿势坐在沙发上，她脚步顿了顿，把晚饭放在桌上。
“我回来了。”她的声音还是没什么起伏，“吃过了吗？我带了点粥和小菜。”
“还没。”陆辰言看着她，想从她脸上找到一点缓和的迹象。
林栀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似乎又想往客房走。
“栀栀。”陆辰言忍不住叫住了她。
林栀停下脚步，却没回头，只是静静地等着他下文。
陆辰言看着她单薄的背影，那些在脑子里转了一整天的话，到了嘴边，变得比登天还难。他习惯了用行动和结果说话，让他这么直白地掏心窝子、承认错误，比让他解一道世界级数学难题还费劲。
他张了张嘴，最后只挤出来两个字：“……谢谢。”
林栀的背影似乎微微僵了一下，然后，她轻轻“嗯”了一声，就快步走进客房，再次关上了门。
陆辰言看着那扇又一次关上的门，心底最后那点微弱的盼头，也好像随着那一声轻响，沉到了底。
夜色，一点点漫上来。
而横在两人中间的那道口子，在这沉默的僵持里，非但没合上，反而在漆黑的夜色衬托下，显得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