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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晚上的实验高中,像一艘在墨色海洋中缓缓泊岸的巨轮。当宣告晚自习开始的铃声——“铃铃铃”——如同最终锚链落下的清脆回响,精准地将教学区的打闹、嬉戏声破坏,安静的学习氛围,瞬间被激活。

各个教室的门如同泄洪的闸门被关闭,喧闹的人流纷纷涌进教室。谈笑声、桌椅与地面摩擦的刺耳声、匆忙杂沓的脚步声、呼朋引伴的喊声……戛然而止,安静的气息迅速填满了原本热闹非凡的走廊。

夏语推着他那辆略显陈旧的自行车,随着稀疏的人流,缓慢地挪向位于学校东南角的自行车棚。他的身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疲惫。下午放学后,他与乐队成员在“垂云乐行”进行了近乎透支的排练,为了即将到来的元旦晚会,每一个细节都被反复打磨,以至于错过了晚饭时间。此刻,胃里空荡荡的感觉,比身体的疲倦更让人难以忍受。

他将车停好,锁上,下意识地抬起头。天空是浓稠的、毫无杂质的漆黑,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墨汁的天鹅绒,沉沉地压下来,没有月亮,甚至连一颗星星都吝啬给予。晚风带着深秋的凉意,穿过校服,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今天……真的太晚了。”他在心里默念,空乏的胃袋仿佛在微微抽搐,发出无声的抗议。

他刚想抬步走向教学楼,回到那个属于他的高一(15)班教室,却猛地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眼前的教学楼灯光、远处晃动的人影、近处自行车的金属反光……所有的一切都开始扭曲、旋转,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投入了漩涡之中。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身旁自行车棚冰冷的、粗糙的水泥柱子,才勉强没有让自己倒下。

他闭紧双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被他用冰凉的手背胡乱擦去。他就这样靠着柱子,慢慢地、几乎是无力地滑坐在地上,将头埋进屈起的膝盖之间。水泥地透过薄薄的校服裤子传来沁人的凉意,却奇异地让他翻江倒海的晕眩感稍微平息了一些。

耳边是渐渐远去的喧闹,同学们正迫不及待地奔向教室。没有人注意到自行车棚这个阴暗角落里,那个平日里在舞台上光芒四射、在球场上挥洒汗水、在社团里运筹帷幄的夏语,此刻正脆弱得像一张被雨水打湿的纸。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但对夏语而言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那阵天旋地转的感觉终于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浑身脱力后的绵软和愈发清晰的饥饿感。他尝试着睁开眼,视野虽然还有些模糊,但至少不再旋转。他深吸了几口冰凉的空气,用手撑着柱子,艰难地、一步一步地重新站起来。

他感觉此时走回教室似乎成了一件遥不可及的任务。他现在急需的是一个可以让他彻底放松、不受打扰的地方。几乎是本能地,他的脚步转向了综合楼的方向——那里有文学社的办公室。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虚浮而无力。平日里几步就能走完的路程,此刻显得格外漫长。他扶着墙壁,缓慢地挪动着,额上的冷汗再次渗了出来。终于,他来到了综合楼三楼东面,那扇熟悉的、挂着“文学社”木牌的门前。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打开办公室的门,几乎是跌撞着进去,随后反手将门轻轻关上。身体再也支撑不住,顺着门板滑落,最终瘫坐在冰凉的地板上,背靠着坚实的木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腔里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声响。

他没有立刻去开灯,任由自己沉浸在这片纯粹的黑暗里。办公室的窗帘没有完全拉拢,窗外远处路灯的光线挣扎着透进来一些,勉强勾勒出桌椅、书柜模糊的轮廓,像一头头在黑暗中蛰伏的巨兽。

“还真的是,安静啊……”他低声苦笑,声音在空旷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起了细微的回音。这与不久前排练室的嘈杂、教学楼走廊的喧闹形成了尖锐的对比。这份寂静,此刻反而成了最好的安慰剂。

短暂的休憩让他的思绪清晰了一些。他猛地想起,自己这个状态,班主任老王如果去教室巡查,肯定会被发现不在。他连忙从裤袋里掏出手机,屏幕的冷光照亮了他依旧缺乏血色的脸。他找到同桌吴辉强的号码,手指有些发颤地编辑短信:

「强子,如果老王过来问起了,就说我去文学社办公室开会了。」

点击发送。看着“信息已送达”的提示跳出,他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一个重担。他将头重新靠回门板上,闭上眼睛,彻底放松下来,享受着这劫后余生般的宁静时刻。

漆黑的办公室里,万籁俱寂。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微弱的晚风声,像情人间的低语,轻轻拂过窗棂。除此之外,便只剩下他自己逐渐平稳下来的、清晰的呼吸声。疲惫和饥饿如同两只小兽,在他体内安静地蛰伏着,等待着下一次的反扑。

时间在黑暗中无声流淌。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风声似乎也停歇了,校园彻底陷入沉睡般的寂静。夏语感觉恢复了一些力气,至少手脚不再那么绵软。他摸索着站起身,按下了门口墙壁上的开关。

“啪嗒。”

柔和的、暖白色的灯光瞬间充盈了整个房间,驱散了所有阴暗的角落。文学社办公室的全貌展现在眼前——排列整齐的书架,堆满稿件的长桌,几张随意摆放的沙发,墙上贴着历届社员的合影和励志标语……这里是他投入了无数心血的“领地”,此刻在灯光下,显得格外亲切和安宁。

他走到靠里的一张旧沙发旁,再次坐下,感觉比坐在地上舒服多了。他掏出手机,屏幕亮起,显示着吴辉强回复的信息:

「放心吧,老夏,我知道怎么处理的。[酷]」

看着那个熟悉的酷酷表情,夏语嘴角不禁牵起一丝欣慰的笑意。这个兄弟,关键时刻总是靠得住。

“咕噜……”胃部不合时宜地发出了抗议。笑意僵在脸上,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无奈。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自言自语地嘀咕道:“不知道让这小子给我送点吃的,他肯不肯?可是……他又没有来过文学社,还得我去接他,真的是,难受。”

他叹了口气,靠在柔软的沙发靠背上,感到一种深切的无力感。“这身体真的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以前常常打球的时候,还说饿个一天都没事,现在倒好,上了高中之后,事情一多,反而越来越不经折腾了。”

他开始在脑海里检讨,是不是最近乐队排练太狠,社团事务太多,睡眠严重不足,才导致了现在这样,动不动就低血糖、头晕眼花。

就在他沉浸于自我反思的懊恼中时——

“咔嚓。”

办公室的门锁,传来一声轻微的转动声。

夏语几乎是瞬间绷紧了身体,下意识地坐直,目光如炬般投向门的方向。这么晚了,谁会来文学社办公室?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然后缓缓扩大。一个娇小的身影,带着一丝犹豫和小心,探了进来。

首先映入夏语眼帘的,是那个标志性的、扎在头顶的可爱丸子头,几缕柔软的碎发俏皮地垂在耳际。然后,他看到了那张熟悉的、带着点婴儿肥的鹅卵石脸蛋,以及那双总是仿佛蒙着一层江南烟雨般迷蒙雾气的大眼睛。是林晚。

她似乎刚从外面进来,身上还带着夜晚的凉气。和往常一样,她校服拉链的最上端,别着那个小小的、塑料的哈哈笑脸徽章,在办公室的灯光下,反射着一点活泼的光泽。

就在夏语打量着不期而至的林晚时,林晚也完全推开门,看到了瘫坐在沙发上的他。她显然吓了一跳,那双大眼睛瞬间睁得更圆了,像是受惊的小鹿。她有些慌乱地、结结巴巴地开口打招呼,声音带着不确定:“社……社长?你怎么……在这里啊?”

夏语看着她那副惊讶又带着点怯生生的模样,不知怎的,心底那根紧绷的弦松弛了下来,甚至升起一丝想要逗逗她的念头。他脸上努力扯出一个自以为轻松帅气的笑容,用带着点玩笑的语气说道:“是啊,专门在这里等你的。”

这话一出,林晚显然完全没有预料到。她愣住了,脸上迅速飞起两朵红云,眼神更加慌乱,像是在努力回忆是不是自己忘记了某个重要的约定,声音都带上了一丝不确定的颤抖:“啊?社……社长,我们……我们今天有约好吗?”

看着她那一脸认真思索、急于求证却又手足无措的样子,夏语心底那点恶作剧的心思立刻被愧疚取代,同时也觉得她这模样实在有些可爱。他苦笑一声,放弃了强撑的姿态,身体重新软软地靠回沙发,有气无力地坦白:“没有,我开玩笑的。”他顿了顿,解释道,“你过来是有事吧?你忙你的,我不会打扰你的。”

林晚却没有立刻去忙自己的事。她向前走了几步,借着明亮的灯光,仔细看了看夏语的脸色。他那过于苍白的唇色和眉宇间掩饰不住的疲惫,让她心头一紧。她小心翼翼地,带着浓浓的关切询问道:“社长,你……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被她点破,夏语也不再掩饰,苦笑着实话实说:“没有啊,只是今晚晚饭没有吃,现在有点饿而已,没事的。”他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些,“你忙你的,我歇一会儿就好。”

“晚饭没吃?”林晚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着急,“那怎么行!”她几乎是脱口而出,“那要不要我去帮你买点吃的跟喝的?”

她的话语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的犹豫,仿佛这是一件天经地义、刻不容缓的事情。

夏语看着她眼中纯粹的担忧,心里涌过一阵暖流。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过来文学社是干吗的?”他得先确认是否耽误了她的正事。

林晚乖巧地回答,声音恢复了平时的轻柔:“我是过来整理准备采访校长的资料。有些资料白天没弄完,想着晚上安静,再来弄一下。”

原来是工作。夏语心里稍安。他坐直了些身子,看着林晚,脸上露出一个带着歉意的、却又忍不住因为她的热心而感到温暖的笑容:“那你将你整理好的资料拿给我看,至于吃的,”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不好意思,“你去买?会不会很麻烦你?”

“不不不,不会的!社长,真的!”林晚连忙摆手,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语气急切得仿佛怕他反悔,“我现在就去给你买!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看着她那恨不得立刻冲出去的架势,夏语笑了笑,不想给她增加任何选择负担:“你随便买,我不挑。等会我给你转钱。”

“不用不用!我有钱的!”林晚再次摆手拒绝,语气坚决。说完,她甚至没等夏语再说什么,就像一只被惊动的小鸟,转身就着急忙慌地往门外跑去,丸子头在空气中划出一道俏皮的弧线。

“诶!你的采访大纲……”夏语的话还没说完,办公室的门已经被“砰”地一声轻轻带上,那个纤细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外。

看着瞬间空荡下来的门口,夏语只能再次无奈地苦笑。这个林晚,平时在社里开会时总是安安静静,坐在角落里,眼神怯怯的,没想到行动起来却是这般风风火火。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她采访大纲的封面是什么颜色。

办公室里再次恢复了安静,只剩下他一个人。胃部的空虚感因为即将到来的食物而变得愈发清晰难耐。他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试图忽略那种磨人的感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恢复了些许精神的夏语,开始忍不住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他走到窗边,望向小卖部所在的大致方向。夜色浓重,只能看到远处几点零星的路灯光芒,像坠落的星辰。

“都那么久了,还没有回来?”他低声自语,眉头不自觉地蹙起,“小卖部离这里不算远啊……不会是出什么意外了吧?比如摔倒了?或者遇到什么麻烦了?”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思绪,让他有些坐立不安。他开始后悔,不应该让一个女孩子这么晚独自跑去给自己买吃的。

就在担忧的情绪逐渐蔓延开来时,办公室的门再次被推开。

带着一身夜晚的凉意,林晚风尘仆仆地出现在门口。她微微喘着气,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脸颊也因为奔跑而泛着健康的红晕。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白色的塑料袋,看到夏语站在窗边,她立刻走上前,将袋子递过去,气息还有些不稳地说道:“社……社长,我,我给你买了面包跟牛奶,你将就点吃吧。”

夏语连忙接过那个尚带着她手心温度的塑料袋。透过薄薄的塑料,他能感觉到面包的柔软和牛奶盒的棱角。他的目光落在林晚微微汗湿的鬓角和因为急促呼吸而起伏的胸口,一股强烈的心疼和愧疚感瞬间攫住了他。

“对不起,”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真诚的歉意,“让你跑一趟了,其实……你不必这样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林晚急切地打断。她似乎很怕他因此感到负担,连连摇头,语气认真甚至有些执拗:“不不不,不用道歉,社长!这是我心甘情愿的!”她顿了顿,像是为了证明什么,又补充道,“加上,换成任何一个人,我都会这么做的。”

她试图将这份特别的关心,解释成一种普遍的热心肠。但夏语看着她那双因为急切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看着她那微微泛红的脸颊,心底却清晰地知道,这份“心甘情愿”里,或许包含着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这份认知,让他心中的愧疚感更深了,但也掺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妙的触动。

“来吧,”他压下复杂的情绪,语气变得温和,指了指沙发,“我们去那边坐。你歇一会儿,然后把你的采访大纲拿给我看看。”

林晚点点头,顺从地走到沙发边坐下,然后将一直攥在另一只手里的几张打印纸——采访大纲,递向夏语。

就在夏语伸手准备去接的时候,林晚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又将手缩了回去,将大纲藏到了自己身后。她抬起头,看着夏语,脸上露出一种近乎“严厉”的、像个小大人似的表情,语气坚定地说:“社长,你还是先吃东西,再看吧!”

说完,她便将那份大纲牢牢地护在身后,然后乖巧地、挺直背脊坐在沙发上,一副“你不吃完就别想看”的架势。

夏语有些尴尬地看着自己举在半空中的、落空了的手,随即失笑。他顺从地将手收了回来,像是个被家长管束的小孩子,老老实实地坐回沙发,撕开了面包的包装袋。

饥饿感让他失去了往日的从容,他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将松软的面包塞进嘴里,大口地咀嚼着。甜香的滋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迅速安抚着抗议许久的胃袋,也让他苍白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一些红润。

一旁的林晚,看着他吃得急切,忍不住小声地、带着担忧提醒道:“社长,你慢点吃,小心噎着。”她的声音轻柔,像羽毛拂过心尖,“如果……如果不够,我还可以再给你买。”

听到这话,夏语连忙将嘴里的一大口面包费力地咽下去,因为吞咽得太急,甚至轻微地呛咳了一声,他一边摆手一边口齿不清地说道:“不不不,不用了,我够了,够了!有点东西垫一下肚子就可以了!”

他可不敢再让她跑一趟了。

为了证明自己真的“够了”,他赶紧将袋子里的那盒牛奶也拿了出来,在林晚面前晃了晃,语气带着点安抚:“你看,这不是还有一瓶牛奶嘛。真的别去买了。”他看着她,眼神真诚,“如果不是你过来了,我歇一会儿,恢复点力气,就自己过去买东西吃了。你真的不要那么客气,也不要总觉得麻烦了你。”

他一连串的解释和道谢,本意是不想让她有负担,却似乎起到了反效果。

林晚静静地听着,那双迷蒙的大眼睛看着他,里面闪烁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和……不满?她忽然轻声问道,语气里带着一点点委屈:“社长,你有必要……跟我那么客气吗?”

夏语微微一怔,敏锐地感受到了她话语里那细微的情绪。他意识到,自己过于客套的态度,或许无形中在她和自己之间划下了一道界限,这反而伤害了这个热心女孩的心。

他立刻放缓了语气,带着安慰的意味解释道:“这大晚上的,你一个女孩子,帮我这个大男生去买东西吃,我说声感谢的话,这不是很正常吗?哪里客气啦?”他试图用逻辑说服她,甚至带上了一点玩笑的口吻,“如果真跟你客气的话,我刚才就不会阻止你,而是直接让你再去买第二个、第三个面包了,对吧?你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林晚听着他这番看似有理有据、实则带着点“狡辩”意味的话,一时之间,逻辑有点跟不上,却又找不到话来反驳。她只能睁着那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夏语,眼神里带着点困惑,又带着点不服气。

夏语被她那纯粹又执着的目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感觉自己像是在忽悠一个单纯的小朋友。他摸了摸鼻子,继续“加强忽悠”,语气变得更加语重心长:“真的,林晚,我们是一个团队,是一个集体,就像是一个家人。”他特意加重了“家人”两个字,“一家人之间,还需要那么客气吗?真的不需要,对吧?”

他看着她的眼睛,试图传递自己的真诚:“所以,我跟你说谢谢,真的就是想表达一下我此刻的感激之情,没有别的、生分的意思。知道吗?”

“一家人”这个词,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林晚的心湖里漾开了圈圈涟漪。她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开始飘远。家人……在他的心里,文学社的大家,包括她,已经是像家人一样的存在了吗?那么,她这份隐秘的、与众不同的心情,又该置于何地呢?

看着她眼神开始放空,明显又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夏语知道自己的“忽悠”大概起了效果,或者说,让她暂时忽略了那份“客气”带来的疏离感。他笑了笑,不再说话,而是伸手,轻轻从她身后将那几张被护着的采访大纲抽了出来。

当办公室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他翻阅纸张的沙沙声和自己逐渐平稳的心跳声时,林晚才从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她抬起头,看向身旁的夏语。

他正低着头,专注地看着她写的大纲。暖白色的灯光从他头顶倾泻而下,勾勒出他清晰流畅的下颌线,挺直的鼻梁投下小片阴影,长而密的睫毛偶尔随着视线的移动而轻轻颤动。他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认真和俊朗。

林晚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开始加快,像揣了一只不安分的小兔子,砰砰地撞击着胸腔。刚刚因为奔跑而褪下去的红晕,再次悄然爬上了她的脸颊,甚至蔓延到了耳根。她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

或许是感受到了身旁那束过于专注的目光,夏语忽然抬起头,正好对上了林晚未来得及躲闪的、带着痴迷和慌乱的视线。

他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了一个温和的、带着询问意味的笑容,轻声问道:“是有什么问题吗?”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某种魔力,温柔地拂过林晚的耳膜,又像是一只无形的小猫爪子,在她那颗悸动不已的心上,轻轻地、痒痒地挠了一下。这让她更加激动不已,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加速奔流的声音。

她像是做坏事被抓包的孩子,猛地低下头,慌乱地摇了摇头,声音细若蚊蚋:“没……没有什么问题,只是我……”她不知道该找什么借口来解释自己刚才的失态。

夏语看着她这副窘迫可爱的模样,心里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莫名的柔软。他轻轻摆了摆手,语气愈发温和,试图缓解她的紧张:“没什么关系,你可以轻松一点,不用那么紧张。在我面前,不用总是绷着。”

这句“在我面前”,像是一颗小小的蜜糖,悄无声息地落入了林晚的心田,甜丝丝的感觉迅速扩散开来。她乖巧地点了点头,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虽然心跳依旧快得不像话。

夏语将注意力重新放回采访大纲上,他用手指点了点纸面上的几处,开始进入工作状态:“这份采访的大纲我大致看了一下,你提的问题很好,很专业,看得出来是花了心思做了功课的。”

得到社长的肯定,林晚心里一喜,眼睛亮了一下。

但夏语话锋一转,继续说道:“但是我觉得,面向我们全校同学,其实不用太过于追求专业和深度。”

说着,他很自然地拿着大纲,往林晚这边挪近了一些,将纸张摊开在她面前,用手指着具体的内容,准备详细讲解。

就在他靠近的那一刻,一股混合着淡淡汗味、青春期男生特有的清爽气息,以及一点点……可能是面包的甜香?的气味,扑面而来,强势地侵占了林晚的鼻腔。

这突如其来的、属于他的、如此近距离的气息,像一道无形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林晚所有的心理防线。她的心跳骤然漏跳了一拍,随即以更疯狂的速度擂动起来!脸蛋“唰”地一下变得通红,像熟透的番茄。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部,让她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仿佛生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奢侈的靠近。

夏语清晰而富有条理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分析着如何将问题调整得更贴近同学生活,更能展现校长平易近人的一面。他的话语,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了林晚的耳朵里,她的听觉功能并没有失灵。

然而,她的思考能力,却在这一刻短暂地、彻底地罢工了。

那些话语进入大脑,却无法被有效地组织和理解,它们变成了一串串毫无意义的音符,盘旋、飞舞,最终消散在他温热气息带来的巨大冲击波里。她的全部感官,都被身边这个人的存在所占据——他近在咫尺的体温,他说话时轻微的震动,他身上那让人心跳加速的味道……

“……所以,我们应该多挖掘校长生活化、亲民的一面,你懂我的意思吗,林晚?”

夏语说完一段,习惯性地侧过头,想确认她是否听明白了。却看到身边的女孩,眼神迷离,脸颊绯红,一副神游天外、完全不在状态的样子。

他耐心地等了几秒,见她依旧没有反应,只好再次出声提醒,语气带着一丝疑惑:“林晚?你在听吗?”

“啊!”林晚像是被从一场绮丽的梦中惊醒,猛地回过神,对上夏语带着询问的目光,她顿时羞得无地自容,脸颊烫得几乎可以煎鸡蛋。她慌忙低下头,声音里充满了窘迫和歉意,“对……对不起!社长,我……我走神了。”

天啊!她居然在社长认真给她讲工作的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会不会觉得她很不专业?很不用心?林晚在心里狠狠地谴责着自己。

好在夏语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悦,他只是宽容地摇了摇头,语气依旧温和:“不要紧。我刚刚说了,其实我们的同学可能对校长太过于专业的内容没有多大的兴趣,他们更感兴趣的是校长平日是怎么处理具体事务的,是怎么帮助同学们解决实际问题的。你懂我的意思吗?”

这一次,林晚强迫自己集中全部精神,将他的话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她连忙点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你的意思是,采访的时候,尽量多挖掘校长生活和工作中的那一面,让同学们更加清晰直观地了解校长,觉得他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符号,而是一个可以沟通、可以信赖的师长。”

“对,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夏语的眼中流露出赞许的神色,她的理解力果然很好,“因为你如果将校长描述得多么专业、多么知识渊博,同学们其实也只是流于表面地了解,觉得‘哦,校长很厉害’,然后就结束了。但是如果你写的是校长平日里是怎么快速有效地帮助同学们解决一个具体难题的,比如协调社团场地、处理同学纠纷,或者他有什么有趣的个人爱好,那么,是不是就更加形象生动了?同学们会觉得,原来校长也和我们一样,有喜怒哀乐,会遇到问题,也会想办法解决问题。”

林晚的眼睛越来越亮,她完全理解了夏语的意图:“我懂了,社长!我知道该怎么修改了!我会再重新梳理一下问题,增加一些更贴近同学们学习生活、更能体现校长个人风格和处事方式的问题。”

夏语欣慰地笑道:“那就麻烦你了。这份大纲基础很好,稍微调整一下,一定会是一篇非常出色的采访稿。”

林晚却认真地解释道:“不不不,这不麻烦,社长。这都是我本职工作,是我应该做好的。”

看着她那副认真强调“本职工作”的样子,夏语忽然觉得很有趣。他注意到,从她进来到现在,除了刚才被他盯着看时露出的窘迫和慌乱,她大部分时间表情都是怯生生的、带着点紧张的严肃,很少看到她笑。

他心念一动,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带着一丝轻松的调侃:“林晚,你平日其实可以多笑一笑的。”

“啊?”林晚再次茫然,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社长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夏语微笑着,耐心地解释道,眼神里带着真诚的欣赏:“因为你笑起来的样子,比你不笑的样子要可爱、好看很多。”

轰——!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油库的火星,瞬间在林晚的心底引爆了巨大的火焰!她的脸蛋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再次红透,这次连脖颈都染上了绯色。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挣脱胸腔的束缚。巨大的羞涩和难以言喻的喜悦,像海啸般将她淹没。

在几乎要窒息的甜蜜冲击下,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竟然奇迹般地从心底滋生出来。她抬起那双水光潋滟、迷迷蒙蒙的大眼睛,望向夏语,声音虽然还带着一丝颤抖,却清晰地说道:“社长,在别人面前,我可是很少笑的。”她顿了顿,像是在做一个重要的宣告,声音轻柔却坚定,“因为他们……都不值得。”

夏语显然没有预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他愣了一下,随即,一个更大、更明朗的笑容在他脸上绽开,带着几分玩味和好奇:“哦?这样子啊?”他故意拉长了语调,身体微微前倾,靠近了她一些,那双深邃的眼眸带着笑意注视着她,轻声问道,“那我是社长,所以……值得你在我面前红颜一笑咯?”

他的靠近再次让林晚心跳失速,但他话语里的那点戏谑和鼓励,却奇异地没有让她感到被冒犯,反而像是给了她继续下去的勇气。她顺着他的话,也努力扬起一个笑容,尽管脸颊依旧滚烫,但这个笑容却比之前自然了许多,带着一点点的娇憨和俏皮:“那是当然!你可是我们的社长大人,你不值得,谁值得啊?”

夏语被她这副“理直气壮”又带着点小得意的模样逗乐了,他摆了摆手,笑道:“你这话……让我有些难以接话啊。”他收敛了玩笑的神色,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变得郑重而真诚,“不过,不管怎么样?谢谢你平日对我工作的支持,谢谢。也……特别感谢你今晚的突然出现,拯救了我那低血糖的毛病。”

听到他再次道谢,尤其是听到“拯救”这个词,林晚心里那份因他靠近而产生的旖旎心思,瞬间被一股更强烈的心疼所取代。她看着他恢复了些血色的脸,忍不住说道,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社长,以后你如果再不舒服,可以给我发信息或者打电话。”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鼓足了勇气,“我可以给你买吃的。”

夏语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和关切,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轻轻触碰了一下。他笑了笑,带着点玩笑,又带着点试探的意味问道:“是第一时间就出现给我买吃的吗?”

林晚用力地点点头,眼神澄澈而专注,仿佛在许下一个极其重要的诺言:“嗯嗯!只要我看到了,一定第一时间给你买吃的。”

这句毫不犹豫的承诺,像一股温热的暖流,缓缓注入夏语疲惫的心田。他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被人在乎、被人珍视的温暖。这份温暖,来自于这个平时看起来安安静静、甚至有些怯懦的女孩,在此刻却显得如此坚定和有力量。

“谢谢你哦!林晚同学。”他的道谢不再仅仅是客套,而是多了一份真诚的感慨。

林晚也再次认真地回答道,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不客气。我可是认真的,社长大人。”

“好,我知道了。”夏语点点头,将这份心意郑重地收下。他晃了晃手中已经空了的牛奶盒,“托你的福,现在感觉好多了。”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再有之前的尴尬和疏离,反而流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和而默契的气氛。窗外的风似乎也变得温柔,不再呜咽,只是轻柔地拂过世间万物。

就在这时,悬挂在文学社办公室窗户上方的那串旧风铃,被这阵温柔的晚风恰好吹动,发出了“叮铃铃——叮铃铃——”一连串清脆悦耳的声响。

那声音纯净、空灵,像山间清泉敲击卵石,又像繁星在夜空中碰撞私语。它打破了室内的静谧,却并不显得突兀,反而像是为这个特别的夜晚,奏响了一支专属的、小小的插曲。

夏语和林晚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望向那串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折射着室内灯光的玻璃风铃。

风铃的脆响渐渐平息,办公室内重新安静下来。夏语将空牛奶盒和面包包装袋仔细收拾好,扔进角落的垃圾桶。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感觉体力确实恢复了大半。

“时间不早了,”他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时钟,“你资料整理得怎么样了?需要我帮忙看看修改后的思路吗?或者,我们先回去?”

林晚也连忙站起身,摇了摇头:“不用了社长,修改的思路我已经很清晰了,我今晚回去再琢磨一下,明天就能弄好。”她顿了顿,小声补充道,“是该回去了。”

“那好,我们一起走吧。”夏语拿起自己的书包,走到门口,关掉了办公室的灯。

瞬间,房间再次被黑暗笼罩,只有窗外微弱的路灯光芒,勾勒出家具模糊的影子。两人一前一后,摸索着走出办公室,夏语反手轻轻带上了门,落锁。

走在空旷无人的综合楼走廊上,脚步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廊灯已经熄灭了大半,只有尽头安全出口的绿色指示牌散发着幽微的光。月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洒进来,在地上铺开一片清冷的光晕。

“晚上走这种楼道,会不会怕?”夏语放缓了脚步,与林晚并肩而行,随口问道。

林晚轻轻摇了摇头,丸子头在朦胧的光线里晃动了一下:“不怕。有社长在呢。”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全然的信赖。

这句话让夏语微微怔了一下,随即心里泛起一丝奇异的责任感。他下意识地靠她更近了一些,仿佛真成了她的守护者。

走出综合楼,晚风带着深秋的凉意迎面扑来,两人都不自觉地裹紧了校服。校园里几乎已经看不到人影,路灯在蜿蜒的小径旁投下昏黄而温暖的光圈,像一个接一个孤独的舞台。

他们并肩走在学校的小路上,谁都没有再说话。气氛却并不尴尬,一种舒适的宁静弥漫在两人之间。夏语偶尔会侧过头,看一眼身旁的女孩。她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脚下的路,侧脸在路灯的光晕下显得格外柔和,那枚哈哈笑脸徽章在她胸前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他忽然想起她刚才说的话——“在别人面前,我可是很少笑的……因为他们都不值得。” 以及那句——“你可是我们的社长大人,你不值得,谁值得啊?”

想到这里,夏语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这个林晚,平时看起来像只容易受惊的小兔子,没想到内里却有着这样执拗甚至有点“霸道”的一面。这种反差,让他觉得有些新奇,也有些……莫名的受用。

“林晚。”他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嗯?”林晚立刻抬起头,疑惑地看向他。

“没什么,”夏语笑了笑,夜色很好地掩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只是想再说一次,谢谢你的面包和牛奶。很及时。”

林晚也笑了,这次的笑容自然了许多,在路灯下,像一朵悄然绽放的白色小花:“社长,你真的不用再谢啦。再说下去,就真的显得客气了。”

“好,不说了。”夏语从善如流。

很快,教学楼那熟悉的轮廓就出现在眼前。

两人在教学楼前的路口停下脚步。

“我们就在这里分别吧。”夏语说道,“快上去吧。”

“嗯。社长再见。”林晚点点头,却没有立刻转身离开。她犹豫了一下,抬起头,看着夏语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睛,轻声说道,“社长,你……回去也早点休息。别再熬夜了,身体要紧。”

她的叮嘱轻柔而自然,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心。

夏语心里一暖,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你也一样。”

“那……我走了。”林晚这才转过身,小跑着向属于她教室的那一层奔去。跑出几步,她又忽然停下,回过头,对着依旧站在原地的夏语,用力地挥了挥手,脸上绽开一个灿烂的、毫无保留的笑容。

那个笑容,在教学楼门厅明亮的灯光映衬下,显得格外明媚和生动,瞬间驱散了周遭的夜色,深深地印在了夏语的视网膜上。

他也抬起手,朝她挥了挥。

直到看着那个扎着丸子头的娇小身影消失在教学楼的门后,夏语才缓缓放下手臂。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晚风吹拂着他的发梢,也带来了远处隐约的吉他声。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个塑料袋的触感,以及面包和牛奶带来的、切实的温暖与力量。

“林晚……”

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然后转身,独自一人踏上了返回自己教室的路。脚步,似乎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风依旧在吹拂,它掠过高大的树木,穿过寂静的走廊,拂过那串已经安静下来的风铃。

这阵晚风,它听见了吗?

听见了那句“心甘情愿”背后,隐藏的、汹涌的悸动。

听见了那声“谢谢你”里,逐渐消融的、客气的坚冰。

听见了那颗狂跳的心脏里,卑微又勇敢的、爱的宣言。

听见了那短暂的靠近时,空气中弥漫的、甜蜜的紧张。

听见了那串风铃脆响时,两人之间无声流淌的、默契的暖流。

风,依旧沉默着,穿行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它带不走少女深藏的心事,却将这一夜的星光、灯光、面包的香气、牛奶的温润、风铃的脆响,以及那悄然滋生的、名为“特殊”的情愫,统统编织进了这个深秋的夜晚,成为青春记忆里,一道无法磨灭的、温柔的光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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