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十五年,四月十五,福建泉州港。
寅时刚过,海天相接处才泛起一丝微光,庞大的泉州港却早已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咸湿的海风裹挟着紧张与期待的气息,吹拂着港内如林的桅杆和蔽日的帆影。一支规模空前庞大的船队,正在进行着启航前的最后准备。
这支船队的核心,是由靖海侯、福建水师提督郑芝龙亲自率领的大明东洋水师主力。五十余艘大小战舰,包括新下水的三桅炮舰“镇海”、“靖远”号,以及经过加固改装的大型福船,如同海上移动的堡垒,在港内一字排开。船上刀枪映着初现的晨曦,反射出冷冽的寒光,肃杀之气弥漫在整个海湾。
然而,更引人注目的,是这支强大舰队所护航的对象——北孔“绍圣”一脉的先遣队伍,以及首批赴东瀛弘法的两万僧众。
在码头专门划出的区域,数十艘特制的客货大船依次排开。北孔子弟约三百人,正在孔家嫡系长子孔闻启的带领下,神情复杂地登上一艘名为“宣教”号的巨舰。尽管内心万般不愿,但在父亲孔弘誉的严命和那“绍圣公”爵位的巨大诱惑下,孔闻启最终还是肩负起了这“开拓”重任。他一身素色儒服,站在高高的船舷边,望着眼前苍茫无际、波涛暗涌的大海,脸上既有对未知远域的惶恐,也有一丝被命运推着走的无奈与沉重。
“兄长,首批典籍和礼器都已安置妥当了。”其弟孔闻哲快步走来,低声禀报。与兄长的沉郁不同,孔闻哲显得更为积极,眼中闪烁着对开创一番新事业的热情,“先祖牌位也已请入专设的静室,香火未断。”
孔闻启微微颔首,目光依旧望着远方,语气带着一丝自嘲:“想我曲阜孔氏,千年传承,根植圣域,何曾想过有朝一日,竟要举族浮于海上,寄身于蛮荒之地。”
“兄长,”孔闻哲正色道,“此乃陛下天恩,亦是家族新生之机。曲阜旧事……不提也罢。在东瀛重立圣教,开枝散叶,未必不是光大宗门之良机。况且,贞运叔父(南孔衍圣公孔贞运)亦在朝中鼎力支持,我等更当尽力而为,莫负圣望,亦莫让南宗专美于前。”
提到南孔和旧事,孔闻启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不再多言。
不远处,规模更为宏大的僧团登船场面,则显得秩序井然而又宝相庄严。来自白马寺、金山寺、灵隐寺、大报恩寺等天下名刹的两万僧众,身着灰色、褐色、黄色等各色袈裟,如同汇成了一道流淌的彩色河流,默诵佛号,依次登乘专为此次东渡准备的“慈航”、“普度”等系列舟船。
他们由白马寺达摩院首座、年过花甲却精神矍铄的慧明大师总摄。慧明大师白眉垂颊,目光澄澈,手持九环锡杖,虽不言不语,自有高僧气度,令人心折。僧人们除了随身衣物,更多的是背负着沉重的经箱,里面装满了佛经典籍,此外还携带了大量粮食种子、药材、农具,乃至用于建造寺庙的特定工具和精选木材。
低沉而连绵的梵唱声,与军队区域的肃杀形成了鲜明对比,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昭示着帝国文治武功的宏大画卷。
靖海侯郑芝龙,这位早已洗去海寇身份、深受皇恩的海上枭雄,此刻身着锦绣麒麟补服,外罩精良的山文铠,按剑立于旗舰“镇海”号的舰首。他面色冷峻,目光缓缓扫过整个庞大的船队,仔细的巡视一番,要确保万无一失。
“侯爷,”一名身披锁子甲的副将马六快步登上舰桥,抱拳行礼,“各船均已准备就绪,淡水食粮补给充足,人员、物资清点无误,皆已登船。风向、潮水皆利,请侯爷示下!”
郑芝龙微微颔首,声如洪钟:“传令各舰,升起出航信号旗!鸣炮三响,告祭妈祖海神,启航东渡!”
“得令!”
片刻之后——
“咚!咚!咚!”
三声震耳欲聋的炮响,如同惊雷划破黎明的宁静,宣告了这支承载着帝国文化战略使命的混合船队,正式扬帆起航。巨大的船帆在水平舵手和缆绳摩擦的吱呀声中依次升起,饱含着强劲的东南风,推动着这支前所未有的船队,缓缓驶出泉州港,迎着初升的朝阳,驶向碧波万顷的东海。目标,直指东瀛西海省门户——长崎。
船队在海上航行了近十日。得益于郑芝龙这位老海狼的丰富经验和精准指挥,虽途中偶遇风浪,却也是有惊无险。四月二十五日清晨,桅杆顶端的望斗上,了望哨兵发出了激动人心的呼喊:“陆地!看到陆地了!是长崎港!我们到了!”
此时的长崎港,早已接到了飞鸽和快船传书,做好了充分的迎接准备。港口经过了初步的清理和扩建,显得比往日规整了许多。码头上,人头攒动。前来迎接的阵容堪称隆重:有先期抵达、负责接防和维持秩序的大明驻军将领;有已被任命为西海省布政使司参政、通译等职的几位早期归顺的九州岛大名及其家臣(如已剃发易服、身着大明官袍的原岛津家重臣桦山久高);更有无数闻讯赶来、翘首以盼的当地倭人百姓,他们挤满了码头周边的空地、山坡,都想亲眼目睹“天朝上国”派来的“圣僧”与“圣人后裔”是何等风采。
当郑芝龙那支庞大如山、旌旗招展的舰队缓缓驶入港湾时,那巍峨的舰体、林立的炮口、甲板上衣甲鲜明、肃然而立的精锐水师官兵,首先给所有目睹者带来了无与伦比的视觉冲击和心灵震撼。许多倭人不由自主地跪伏在地,向着舰队的方向叩首,口中喃喃念叨着“天朝”、“王师”等词语,脸上写满了敬畏。
紧接着,当北孔子弟们在礼乐声中(乐队由随行乐工组成),身着华美儒服,气度沉凝地依次登岸时,引起的轰动更甚。他们展示的沉重典籍、古朴礼器,以及那与生俱来的雍容气度,无不彰显着华夏文明的深厚与高贵。孔闻启强自压下心中的波澜,按照事先反复演练的礼仪,与前来迎接的西海省官员见礼,宣示“绍圣”一脉奉旨东渡、传播圣教的使命。
而随后两万僧众的登岸,更是蔚为壮观!各色袈裟在阳光下汇成一片庄严而绚丽的海洋,高僧们宝相庄严,普通僧侣神态平和,合十诵经之声如同海潮般一波波荡漾开来,洗涤着港口喧嚣的空气。慧明大师在白马寺几位长老的簇拥下,手持禅杖,缓步而行,每一步都仿佛蕴含着无尽的禅意,令旁观者心生敬仰,不敢喧哗。
“快看!是天朝来的真正高僧!看那气象,定是法力无边啊!”
“还有圣人的后代!孔圣人的血脉竟然来到了我们这里!这是何等的光荣!”
“大明皇帝陛下真是菩萨心肠,不仅派王师平定战乱,还派高僧和圣人来教化我们,给我们带来安宁和智慧!”
港口周围,人山人海,欢呼声、惊叹声、乃至一些饱受战乱之苦的老人激动的哭泣声此起彼伏。许多倭人百姓自发地送上瓜果、饭团、清水,甚至有人当场跪拜,请求高僧摩顶赐福,或请求收录门下。一种对先进文明、宗教救赎以及安定生活的深切渴望,在长崎港的空气里弥漫、发酵。
然而,在这片看似万众归心、热烈祥和的场面之下,冰冷的暗流已然开始涌动。
在港口远处一座可以俯瞰全局的山坡密林中,几双充满怨恨与阴鸷的眼睛,正透过茂密的枝叶缝隙,死死地盯着登陆的队伍,尤其是那些身披袈裟的僧人和身着儒服的孔氏子弟。
“哼!装神弄鬼的秃驴,还有那些酸腐不堪的儒生!”一个脸上带着狰狞刀疤、腰间插着两把太刀的浪人首领,低声咒骂着,他正是忠于旧幕府的残余力量头目之一,化名服部半藏(服部正重)。“还有郑芝龙那个背信弃义的海盗头子!摇身一变,竟成了明廷最忠实的鹰犬!真是我武士道的耻辱!”
“半藏大人,息怒。”旁边一个身形瘦小、几乎与周围阴影融为一体的忍者头目,用沙哑的声音劝诫道,他是伊贺流残党风魔小太郎,“明人势大,舰炮犀利,此时硬拼,无异于以卵击石。但他们要建寺庙,开学堂,传播他们那套东西,必然要分散到各地。一旦他们分散开来,守卫必然薄弱……我们有的是时间和机会,让他们清清楚楚地知道,东瀛的武士之魂,尚未泯灭!这片土地,不是靠几本经书和几句佛法就能轻易征服的!”
一丝残忍而冷酷的笑容,在服部半藏脸上绽开。一场针对大明文化渗透的、不择手段的暗中破坏与袭扰,已然在这片看似平静的登陆场之外,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