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京城,年味渐浓。位于南城的“凝香苑”内,却是另一番温暖如春的景象。各色兰草在暖炉的熏蒸下舒展着碧绿的叶片,几株早开的寒兰散发着清冽的幽香,与室外呵气成霜的寒冷形成了鲜明对比。
陈大柱手持一把小巧的铜壶,正细心地为一盆珍品“素心兰”喷洒水雾。他的动作沉稳而专注,眼神里透着一种数月前还不曾有过的从容与笃定。林薇离家的这些日子,他将全部心力都倾注在了这间花铺上。起初的手忙脚乱早已不见,如今他对各类花卉的习性、养护、乃至搭配摆放都已了然于胸。
期间不是没有麻烦。曾有同行眼红“凝香苑”渐渐起来的名声,雇人来滋事,指责花卉以次充好;也有地痞混混想来收什么“平安钱”。但陈大柱这个看似憨厚的汉子,骨子里却有一股韧劲。他据理力争,拿出进货凭证,请老主顾作证,生生让找茬者灰头土脸地走了;面对混混,他不卑不亢,甚至暗中联系了相熟的巡街衙役,巧妙地将人惊走。几次之后,再无人敢小瞧这个独自撑起门面的陈掌柜。
“爹,西街李府订的那批‘岁寒三友’盆栽,我都清点包装好了,下午就能送过去。”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是铁蛋。少年身着半旧的青衿,身量挺拔了不少,眉宇间书卷气渐浓,却并无文弱之感。今日休沐,他如往常一样在店里帮忙,打理账目、接待客人,言谈举止得体周到。
“嗯,辛苦你了。”陈大柱放下铜壶,看向儿子的目光带着欣慰,“眼看春闱在即,这些杂事爹来处理就好,你该多温书。”
铁蛋笑了笑,拿起布巾擦拭着柜台:“温书不差这一时半刻。店里忙,我搭把手是应该的。再说……”他声音低了些,望向窗外熙攘的街道,“在这里忙着,心里反倒踏实些。”
父子俩心照不宣,那份对远行人的牵挂,是支撑他们努力向前的动力,也是心底最柔软的角落。他们知道林薇所做之事关乎重大,凶险异常。他们无力参与,唯有用自己的方式守护好这个家,让她无论身在何方,回头时总有一盏灯火。
“爹爹,哥哥!你们看,这盆‘金边吊兰’的叶子是不是有点卷?是不是水浇多了呀?”丫丫脆生生的声音从花架旁传来。小丫头过了年就七岁了,梳着两个小花苞,穿着林薇离家前给她做的新棉袄,已然是店里一个小小的“帮手”。她如今不仅能认出店里大部分常见的花草,还能似模似样地说出些简单的养护要点,乖巧伶俐的模样很得客人喜欢。
陈大柱走过去,蹲下身仔细看了看,温和地纠正:“丫丫看得真仔细。不过这不是水多,是这两天靠近窗户,被冷风吹着了。得把它搬到里面暖和点的地方。”
丫丫认真地点点头,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和父亲一起挪动花盆。忙活完,她仰起小脸,大眼睛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小声问:“爹爹,娘到底去哪里了呀?快过年了,别人家娘亲都带着买新衣裳、剪窗花了……”
这个问题,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总是在最温馨的时刻漾开涟漪。
陈大柱心中微涩,面上却露出宽厚的笑容,将女儿抱起来:“娘啊,她去很远的地方,做一件很重要的事了。就像……就像要去采一朵特别珍贵、能救很多人的仙草,所以要费些时日。等娘成功了,就会回来了。”
铁蛋也走过来,轻轻捏了捏妹妹的小脸:“是啊,丫丫要乖乖的,把娘教你的字认好,把店里的花儿照顾好,等娘回来,给她一个大惊喜。”
丫丫似懂非懂,但看到父兄坚定的眼神,便也用力地点点头,将那思念埋进心里,转身又去照料她的花草了。
傍晚打烊,店内弥漫着兰香与暖意。铁蛋在灯下整理账本,陈大柱检查着暖炉的火势,丫丫则趴在桌上,用林薇留下的彩纸,笨拙却认真地剪着窗花,她想在娘回来前,把家里装饰得漂漂亮亮的。
“爹,”铁蛋合上账本,神色认真,“我托人打听过,北边商路虽艰险,但也有信客往来。我想……试着给娘捎封信。”他不知道母亲的具体所在,只知大概方向是北,这信如同大海捞针,但他仍想试一试。
陈大柱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他何尝不想知道妻子的安危?只是他更怕节外生枝。他沉声道:“写吧。别写太多,就说家里一切都好,铺子也好,你们都好……让她,安心办事,勿以家为念。”
铁蛋铺开信纸,笔墨斟酌再三,最终只落下寥寥数语,报喜不报忧,字里行间却满是深沉的支持与挂念。丫丫也凑过来,用她稚嫩的笔触,在信纸角落画了一盆开花的兰草,旁边是两个手拉手的小人。
几经周折,这封承载着全家心意的信,终于被托付给一支即将北上的、信誉尚可的商队。陈大柱目送商队消失在街道尽头,心中默祷,这微弱的音讯能跨越千山万水,给妻子带去一丝慰藉。
腊月二十八,街上张灯结彩,人流如织。陈大柱带着铁蛋和丫丫上街置办最后的年货。丫丫拿着新买的糖人,小脸上终于露出了属于她这个年纪的灿烂笑容。
然而,当他们提着年货,拐进回家那条熟悉的巷子时,陈大柱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巷子深处,自家小院斜对面,不知何时停了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马车帘幕低垂,纹丝不动。驾车的车夫裹着厚厚的皮帽,看似在打盹,但陈大柱敏锐地注意到,车旁还站着两个身形精干的汉子,看似随意观望,但那偶尔扫视过来的目光,却带着一种审视的锐利,在他们父子三人身上,尤其是两个孩子身上,停留了片刻。
那目光,不像寻常路人,更不像邻里街坊。
陈大柱的心猛地一紧,一股寒意猝然袭来,瞬间冲散了方才购置年货的些许喜悦。
这些人,是谁?
是偶然停驻,还是……专程在此?
他不动声色地将丫丫往身边拢了拢,放缓了脚步。铁蛋也察觉到了异样,下意识地向前半步,隐隐将父亲和妹妹护在身后。
原本洋溢着年节喜庆的归家路,忽然变得有些漫长而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