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西沉，东方天际泛起一抹鱼肚白，熹微的晨光透过简陋的窗纸，悄然浸入书房，与那盏彻夜未熄、此刻已油尽灯枯的孤灯残光交融在一起，在凌云鹤凝重的面庞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伏案的姿势，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唯有微微颤抖的指尖和那双因极度专注而布满血丝、却锐利更胜往昔的眼睛，显示着他内心的惊涛骇浪。案头上，那几本来自蛇蟠岛的账册已被反复翻阅，边角卷曲，那张誊录着“暗股分红”与“金龙先生”线索的白纸，也已被密密麻麻的批注与连线覆盖，如同一张初具雏形的、通往未知深渊的蛛网。
一夜未眠，精神已极度疲惫，但凌云鹤的意识却异常清醒，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的亢奋。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疑点，所有那些看似孤立的事件——漕河上被专业手法肢解的尸骸、淮安官场的推诿圆滑、沈一石府邸冲天的烈焰与失踪的秘账、“鬼漕”水道中隐秘的军械火油、蛇蟠岛上孙霸那交织着怨恨与疯狂的野心、白莲教骤然起事却又迅速溃败的诡异轨迹，乃至西厂汪直那番冷酷而现实的“浑水摸鱼”之论——此刻，都仿佛被一条无形的、闪烁着金光的丝线，串联了起来。
而这条线的源头，或者说，其中一个至关重要的枢纽，便指向了那账册中神秘莫测的“金龙先生”，以及其背后那盘踞在帝国阴影深处的巨兽——“烛龙”！
他之前的所有推断，在此刻看来，格局仍显小了。这绝非仅仅是一个勾结邪教、走私军械以求财或搅乱地方的阴谋！
“烛龙”，这个在第一卷案件中便已初露端倪、手段通天、连皇帝都讳莫如深的神秘组织，其触角所及，远非他最初想象的、仅限于朝堂争斗或某些特定领域的贪腐。从蛇蟠岛这海外孤岛走私网络中分走的、每年高达数万两黄金的巨额“暗股分红”，清晰地表明，“烛龙”绝不仅仅是一个政治团体或简单的利益联盟，它更像是一个寄生在整个帝国肌体之上、拥有着独立而庞大资金来源、并且深度参与甚至主动策划各种非法暴利活动的庞然大物！
支持孙霸的走私网络，不仅仅是为了攫取金钱，更是为了借此掌控一条不受朝廷监管的、可以输送人员、物资（尤其是军械火油）的秘密通道，并利用走私活动必然带来的混乱，为白莲教这类颠覆性力量提供滋生和壮大的土壤！其目的，绝非简单的“乱中取利”可以概括！
“烛龙”所图，恐怕远不止于金钱，亦不止于某一时、某一地的权柄。它更像是在下一盘大棋，一盘以整个大明江山为棋盘，以漕运、盐政、军械、乃至民变叛乱为棋子，意图从根本上动摇社稷根基、最终实现其不可告人目的的惊世棋局！而孙霸，不过是这盘大棋中，一颗被放置在东南沿海、负责敛财和制造混乱的、比较重要的棋子罢了。甚至那看似声势浩大的白莲教叛乱，也可能只是“烛龙”用以消耗朝廷精力、转移视线、或者测试其掌控力的又一枚棋子！
想至此处，凌云鹤不由得脊背生寒，一股冰冷的战栗自尾椎骨直冲天灵盖。若真如此，这“烛龙”的能量、谋划与野心，简直骇人听闻！其隐藏在幕后的首脑，究竟是何等人物？其在朝中、在地方、在军中，究竟还埋藏着多少如孙霸、如那份内应名单上所载之人一般的棋子？
他将目光再次投向那张写满批注的纸，手指重重地点在“金龙先生”四个字上。这是目前唯一一个与“烛龙”资金渠道直接关联的、相对具体的代号。追查“金龙先生”，便是追查“烛龙”经济命脉的关键切入点！而这条金钱的线索，比起其他更加虚无缥缈的踪迹，无疑要实在得多！
然而，他也深知，一旦开始追查“金龙先生”，便意味着他将正式踏上一条与这头恐怖巨兽正面为敌的不归路。其凶险程度，远超他以往经历的任何案件。对手隐藏在最深沉的黑暗里，拥有着他难以想象的资源与力量，并且绝对会不惜一切代价，清除任何试图窥探其秘密的威胁。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清冷的晨风瞬间涌入，带着京师特有的、混合着烟火与尘土的气息，吹散了些许书房内积郁的沉闷。远处，皇城的轮廓在渐亮的天光中显得巍峨而肃穆，那重重宫阙、朱红高墙之后，是否也隐藏着“烛龙”的阴影？
他的目光，越过鳞次栉比的民居屋顶，越过那象征着帝国秩序与权力的皇城，投向了更北方，那片更加广阔而未知的天地。账册中一些极其隐晦的提及，“金龙先生”的资金似乎有相当一部分，最终流向了北方，流向了那片与草原接壤、军政情况复杂、且有着诸多皇庄、王店及庞大边贸的地域。
“烛龙”的根须，或许并不仅仅深植于江淮与东南，其真正的核心，可能隐藏得更深，更北。
惊世之获，带来的并非喜悦，而是沉甸甸的责任与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但他眼中，却没有任何犹豫与退缩。从他在漕河边上决定追查那无名残躯开始，从他选择信任裴远、共同南下开始，从他于淮安大狱中坚守本心开始，从他与众多义士血战蛇蟠岛开始……这条路，便已无法回头。
真相，如同隐藏在无尽迷雾后的灯塔，尽管光芒微弱，道路险阻，却始终指引着他前行。
他深吸一口微凉的空气，转身回到案前，将那些账册、抄本、笔记，仔细而郑重地重新包裹、收藏好。然后，他提起笔，在一张干净的纸上，缓缓写下两个字：
“北上。”
是的，必须北上。无论是为了彻底查清“烛龙”的真相，铲除这危害社稷的毒瘤，还是为了告慰那些在蛇蟠岛乃至整个平叛过程中牺牲的忠魂，他都必须沿着这条“金龙”留下的金钱踪迹，去往那帝国的权力与风暴的中心，去往那可能隐藏着最终答案的地方。
晨曦终于完全驱散了夜色，金色的阳光洒满庭院。凌云鹤推开房门，走入那片光明之中。他的身影在朝阳下拉得很长，步伐坚定而沉稳。
蛇蟠岛的硝烟已然散去，江淮的漕岸暂得风清，但一场关乎帝国命运、更加波澜壮阔、也更加凶险莫测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而他的目光，已再次投向那风暴酝酿之地——京师，以及那隐藏在京师阴影之后，更深的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