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张大人的证词
北镇抚司的密室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积压了十年的阴霾与沉重。炭盆烧得正旺,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试图温暖这间石壁森严的屋子,但张敬苍老的脸上,依旧看不到半分暖意。
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深色棉袍,双手捧着一杯热茶,指尖却仍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杯中的水纹荡漾不休,映照出他眼中残留的惊悸与深切的悲怆。
凌云鹤与裴远坐在他对面,并未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他们知道,老人需要时间平复心绪,更需要时间凝聚揭开旧日伤疤的勇气。
良久,张敬长长地、带着颤音地吁出一口气,仿佛要将积压在胸中十年的块垒尽数吐出。他抬起浑浊却不再闪躲的眼睛,望向凌云鹤。
“凌大人,”他的声音沙哑,如同被砂纸磨过,“今日……多谢救命之恩。”
“老大人言重了,此乃我等份内之事。”凌云鹤语气沉静,“只是,唯有真相大白于天下,才能使亡者安息,生者无愧。周显虽已伏法,但其罪孽,仍需详实证言,方能定谳,并告慰那场惨剧中无数冤魂。”
听到“惨剧”二字,张敬的身体又是一颤,眼中涌出泪光。他放下茶杯,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再抬头时,神色变得异常坚定,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是啊……冤魂……十年了,黄河水混着血水和眼泪,夜夜在老夫梦里咆哮……”他声音哽咽,却努力维持着清晰,“凌大人,你问吧。老夫……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凌云鹤坐直身体,目光专注:“请老大人明示,当年黄河决堤之前,工部都水清吏司收到的修堤款项与物料批文,与实际用于堤坝的,究竟有何出入?”
张敬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满是痛悔:“账面……分毫不差。甚至堪称优厚。青条石、巨木、上等糯米灰浆……一应俱全。但……但真正运到河工现场的,却大半被偷梁换柱!”
老人的声音激动起来:“青条石变成了易碎的杂石!巨木换成了易腐的松木!糯米灰浆……更是被大量掺入了普通泥沙!周显……周显与他那帮蠹虫,上下其手,层层盘剥!老夫……老夫当时虽只是主事,但核算验收,必经我手!我……我发现了!”
“您当时为何不向上禀报?”凌云鹤追问,语气平静,不带责备。
“禀报?”张敬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充满了无力与恐惧,“老夫如何不想?!我暗中记录了真实物料的账目,准备密呈当时的尚书大人!可……可就在我准备行动的当晚……”
他的瞳孔因恐惧而收缩,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可怕的夜晚:“周显……他亲自来了我的值房!他……他没有威胁我,他甚至还在笑!他只是……将一枚我小孙儿日常佩戴的长命银锁,轻轻放在了我的案头!”
张敬的声音变得尖利:“那银锁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我笑!那一刻……老夫……老夫的脊梁骨就断了!我家中老小十余口的性命……我……我不得不将那本真账目……亲手……亲手烧了……”
泪水再次从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滑落,那是屈辱与绝望的泪水。密室内一片寂静,只有老人压抑的啜泣和炭火的噼啪声。
裴远握紧了拳头,面露愤慨。凌云鹤眼中也闪过沉痛,但他知道,此刻更需要的是完整的证据链。
“所以,您后来保持了沉默,直至次年致仕?”
张敬无力地点点头:“是……周显事后许我升迁,我拒了,只想尽快离开那是非之地,保全家人……我本以为,此事将随我埋入黄土,谁知……天网恢恢……”
凌云鹤沉吟片刻,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老大人,您方才说,黄河决堤后,曾有宫中宦官前去‘安抚’官员?此事可否细说?”
张敬努力回忆着,眼神有些飘忽:“是……决堤后,灾情惨重,朝野震动,陛下震怒,下令严查。工部上下人心惶惶。就在那时,一位面生的内官大人来了部里,说是奉旨慰勉我等辛苦,言道天灾难免,并非全然人力所能抗衡,嘱我等……‘谨言慎行,体察上意’。”
“您可还记得那位内官的容貌特征?或者……他身上有何特别之处?”
“容貌……记不清了,只记得面白无须,声音尖细,气度不像普通内侍……特别的……”张敬皱紧眉头,苦苦思索,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啊!有一次他弯腰拾取掉落文书时,老夫似乎……似乎瞥见他袍袖之下,腰间绦带上系着一枚玉佩……那玉佩的纹样甚是奇特……”
“何种纹样?”凌云鹤的心提了起来。
“像是一条……盘绕的蛇,或是龙?首尾相接,眼睛处……似乎格外亮,像是用了红色的宝石镶嵌……”张敬努力比划着,“对!就是那样式!当时只觉得古怪,未曾多想……”
烛龙玉佩!
凌云鹤与裴远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与确认。宫中宦官,烛龙玉佩,安抚官员,将责任推给天灾……这一切,都与周显之前的攀扯、地宫密信的内容严丝合缝!
“老大人,您提供的证言至关重要。”凌云鹤站起身,郑重地向张敬行了一礼,“请您在此好生休养,北镇抚司会确保您和家人的绝对安全。不日,或许还需劳烦老大人,在圣驾面前,将此番话再说一遍。”
张敬颤巍巍地起身还礼:“老夫……万死不辞!”
走出密室,寒凉的夜风扑面而来。凌云鹤却觉得胸中有一团火在燃烧。
张大人的证词,如同最后一块拼图,彻底坐实了周显的罪孽,更指向了那深藏在宫闱之中的、“烛龙”的魅影!
真相的血色画卷,已然展开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