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嘚嘚,敲在官道的硬土上,也敲在林枫的心坎上。每一下,都像是把他往太行山的怀抱外,又推远了一寸。他不敢回头,怕一回头,看到那熟悉的山影在视野里变小、变淡,自己那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决心,就会像阳光下的露水,倏地一下蒸发了。
队伍不算大,二十几号人,十几匹驮着“家当”的骡马,几辆吱呀作响的大车。除了必要的技术资料、几台精密(相对而言)的小型设备和路上吃喝拉撒的物资,林枫几乎什么都没带。轻装简从,这是命令,也是现实——通往东北的路,还不太平。
同行的有七八个技术骨干,都是周文博和徐致远精挑细选出来的,算是“种子计划”里最早成熟的那几颗,脸上还带着离开根据地的茫然和对未来的憧憬。警卫排的战士则沉默得多,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道路两旁收割后显得格外空旷的田野和远处光秃秃的山梁,手指始终没离开过枪柄。
空气里的味道变了。太行山深处那混合着松针、泥土和硝烟的凛冽气息,被一种更浑浊、更复杂的气味取代——是官道上扬起的尘土味,是路边偶尔可见的、被焚毁村庄残留的焦糊味,是骡马排泄物的腥臊气,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属于人烟稠密区域特有的、说不清是生活气息还是衰败气息的味道。
林枫骑在马上,身子随着马的步伐微微晃动。他感觉自己像个被连根拔起的萝卜,根须上还带着太行山特有的红土,却被扔进了一条陌生的、奔流不息的河里,身不由己地往前漂。怀里那份关于“绿色雨滴”的绝密报告副本,硬硬的,硌在胸口,提醒着他这趟迁徙,绝非仅仅是为了建设。
“林工,喝口水吧。” 旁边一个叫小李的年轻技术员递过来一个军用水壶。林枫接过,抿了一口。水是出发前灌的,带着点太行山泉的清甜,可喝在嘴里,却品出了一丝苦涩。他想起了医疗队里小东北那苍白的脸,想起了窑洞里中村和小林那惊惶的眼神,想起了王猛那故作洒脱的熊抱,想起了沈清禾月光下那句“东北再见”……
心里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啥滋味都有。
“还有多远才能出山西啊?” 另一个年轻些的学员小声问带队的老交通员,一个姓赵的、脸上沟壑纵横得像老树皮一样的老战士。
老赵眯着眼,看了看日头,又看了看路边枯草上凝着的、已经开始融化的白霜:“急啥?这才刚开了个头!万里长征第一步,说的就是咱们现在!等着吧,有你们受的!”
他这话像是一盆冷水,让几个年轻人脸上的兴奋淡了下去。林枫没说话,只是紧了紧身上那件略显单薄的棉衣。北方的寒意,已经顺着领子袖口,丝丝缕缕地往里钻了。这还只是在山西境内,真到了关外,那风,还不得像刀子一样?
白天的行军枯燥而疲惫。为了避开可能的麻烦,队伍尽量走小路、穿村庄。看到的景象,比在根据地时更触目惊心。许多村庄十室九空,断壁残垣上弹孔密布,荒草长得比人还高。偶尔遇到些村民,也都是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看到他们这支队伍,先是惊恐地躲藏,待看清是八路军,才怯生生地探出头,有的会拿出藏着的、为数不多的红薯干或者炒豆子,硬往战士们手里塞。
“老总……拿着,路上吃……”
“打鬼子的……都是好人啊……”
那粗糙的食物和质朴的话语,像小小的炭火,暖着林枫有些发冷的心。这就是他要为之奋斗的人民,这就是他必须让国家强盛起来的理由。
但并非所有“友军”都那么友好。
第三天下午,队伍在一个三岔路口,被一伙穿着国民党军服、但纪律涣散的士兵拦住了。带队的是个歪戴着帽子、叼着烟卷的连长,斜着眼打量着他们这支“杂牌”队伍。
“干什么的?哪部分的?路条呢?” 他口气很冲,唾沫星子差点喷到林枫脸上。
警卫排长老张上前交涉,出示了相关文件和路条。那连长拿着文件,装模作样地翻看着,手指在“东北局”几个字上敲了敲,阴阳怪气地说:“哟,去东北?发财啊?那边可是老毛子的地盘了,你们八路……手伸得够长的啊?”
老张脸色不变,语气不卑不亢:“奉命行事。还请贵部放行。”
那连长把文件递回来,却没让开道路,而是皮笑肉不笑地说:“放行?好说。不过嘛,这兵荒马乱的,前面不太平。我们兄弟在这儿给你们站岗放哨,也挺辛苦……是不是……意思意思?” 他搓着手指,做了个 universal 的手势。
要钱!明目张胆地索贿!
林枫心里一股火就窜了上来。这就是所谓的“友军”?鬼子在的时候不见踪影,现在倒学会拦路设卡了!
老张显然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他忍着怒气,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递了过去,里面是几块凑出来的银元:“一点小意思,给兄弟们买包烟抽。还请行个方便。”
那连长掂量了一下布包,撇撇嘴,似乎嫌少,但最终还是挥了挥手:“走吧走吧!算你们识相!”
队伍重新动起来,气氛却更加沉闷了。每个人都感觉像是吞了只苍蝇,恶心,又无可奈何。
“妈的!什么玩意儿!” 小李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
“少说话,赶路。” 老赵低喝一声,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这还算好的,真碰上那些红了眼的溃兵或者土匪,更麻烦。”
林枫沉默地骑着马。他再一次深刻地意识到,抗战的胜利,并不意味着天下太平。脚下的路,每一步都可能踩到地雷,无论是 literal 的,还是 figurative 的。
越往北走,天气越冷,风越大。呵出的气变成白雾,眉毛睫毛上都结了一层细霜。晚上宿营,只能找些破庙或者废弃的民宅,挤在一起取暖。点燃篝火,除了驱散一点寒意,更多的是为了壮胆。野外狼嚎的声音,此起彼伏,绿油油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烁,让人脊背发凉。
林枫靠着冰冷的墙壁,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和战士们轮流值守时轻微的脚步声,久久无法入睡。他怀里那份报告,像块冰,更像团火,灼烧着他的理智。那两个日本技术员,现在怎么样了?组织上派去的“专人”,会如何“工作”?那瓶“绿色的雨”,最终会被如何处理?这些问题,像鬼魅一样缠绕着他,比这北方的寒风更让他感到寒冷。
他想起离开前,周文博那句意味深长的“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明白,有些黑暗,必须被埋葬。可亲手触碰过那黑暗的他,真的能轻易转身,假装一切从未发生吗?
“林工,还没睡?” 是老赵的声音,他端着一缸子热水走过来,递给林枫。
“嗯,有点……认床。” 林枫接过缸子,温热的触感让他冻得发麻的手指稍微活络了点。
老赵在他身边坐下,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火,火光映着他饱经风霜的脸:“睡不着正常。我当年跟着队伍长征的时候,也这样,总想着后面的事,前面的路。后来想通了,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想太多,没用,还累得慌。”
他顿了顿,看着跳动的火焰,声音低沉下来:“这去东北的路,不好走。但再不好走,也得走。为啥?因为咱们不去,别人就占了。占了干啥?继续欺负咱老百姓?咱们这代人,命苦,生下来就是打仗,就是逃难。可咱们不能让孩子们,孙子们,也过这样的日子吧?”
林枫捧着温热的缸子,听着老赵这朴素却沉重的话,心里那团乱麻,似乎被这篝火和话语,熨平了一点。
是啊,为了不再有战乱,为了后代能安稳生活,再难的路,也得走下去。
他仰起头,透过破庙屋顶的窟窿,能看到几颗寒星,在墨蓝色的天幕上,闪烁着清冷的光。
万里迁徙,这才刚刚开始。
而怀里的秘密,和前方的未知,都如同这漫漫长夜,深邃,幽暗,看不到尽头。
他不知道明天会遇到什么,不知道穿过山海关,等待他的将是怎样的景象。
他只知道,他必须走下去。
为了那些留在太行山的战友和牵挂,也为了那片等待唤醒的、沉睡的黑土地。
夜还很长,风还在呼啸。
队伍像一叶小小的扁舟,在历史的洪流中,艰难而又坚定地,向着北方,漂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