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钟之声,自皇城的最深处,沉沉响起。
一声。
又一声。
像是从地府传来的叩问,穿透了铅灰色的云层,压向神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养心殿内,皇帝环汔已经站了起来。
他龙袍上的那片暗红血迹,已经凝固,变成了丑陋的褐色斑块。
他没有让人换下。
他就穿着这件沾染了父亲临终之血的龙袍,站在龙榻之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内侍与宫女们,用一匹明黄色的锦被,将那具迅速僵冷下去的身体,彻底覆盖。
动作轻柔,却又透着一股无法挽回的决绝。
殿外传来山崩地裂般的哭喊声,由远及近。
“陛下!节哀啊!”
一个嘶哑的声音冲在最前头。
忠顺王环泌一身素服,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未及殿前,便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
“砰!”
那声闷响,让殿内所有人的心都跟着一颤。
“父皇!”
环泌伏在冰冷的地砖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的哭声,不似平日里那般沉稳,而是带着一种孩童般的,彻底的无助与悲恸。
那不是装出来的。
那是真的悲伤。
即便他筹谋了半生,算计了半生,可躺在那里的,终究是他的父亲。
是那个曾经将他高高举过头顶,也曾用冰冷眼神将他打入深渊的男人。
爱与恨,在这一刻,交织成最原始的痛楚。
环汔缓缓转过身。
他看着跪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的弟弟,那颗刚刚被帝王权柄淬炼得冰冷坚硬的心,不知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他亲自将环泌扶了起来。
“皇弟。”
他的声音也沙哑了。
环泌抬起头,满脸泪痕,他抓住环汔的手臂,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皇兄……父皇他……”
一句话,没能说完,便又哽咽起来。
环汔看着他,看着这个与自己斗了半辈子的弟弟,眼中也泛起了红。
他张开双臂,将环泌紧紧地抱在怀里。
“皇弟,别怕。”
“从今往后,这天下,只有你我兄弟二人,相依为命了。”
兄弟二人,在这空旷死寂的大殿之内,相拥而泣。
周围的太监宫女们,无不垂首落泪,被这手足情深的场面所感动。
没有人看到。
在环汔看不见的角度,忠顺王环泌那张埋在兄长肩头的脸上,悲伤的泪水,正一点点地收敛。
他睁着眼睛。
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眸子,清亮得可怕。
他的视线,越过兄长的肩膀,穿过摇曳的烛火,越过跪了一地的奴仆。
他抱着兄长的手,轻轻地,极有节奏地,拍了拍对方的后背。
一下。
两下。
像是在安抚,更像是在丈量。
……
国丧的旨意,如雪片般飞出宫城。
神京城一夜缟素。
所有的红灯笼都被摘下,换上了白幡。
茶楼酒肆歇业,丝竹管弦禁声。
就连街上行人的脚步,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笼罩天地的巨大悲伤。
这股悲伤,也同样渗透进了薛家。
薛姨妈坐在炕上,手里捻着一串早已失了光泽的佛珠,眼神空洞地看着窗外那棵枯败的石榴树。
国丧之下,更无人敢议论婚嫁之事。
而薛蟠,更是破罐子破摔,整日里不知所终,偶尔回来一趟,也是满身酒气。
这个家,真的要散了。
“太太。”
莺儿端着一碗燕窝粥,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您一天没吃东西了,多少用一点吧。”
薛姨妈摆了摆手,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拿下去吧,没胃口。”
莺儿还想再劝,里间的门帘一挑,薛宝钗走了出来。
她也穿着一身素色的衣裙,脸上未施半点脂粉,却依旧难掩那份浑然天成的风姿。
只是那张脸,比往日里更显清减,下颌的线条,也愈发清晰冷硬。
她接过莺儿手中的托盘。
“我来吧,你先下去。”
“是。”
莺儿应声退下。
薛宝钗端着粥,坐到薛姨妈身边。
“母亲。”
她的声音很轻。
薛姨妈转过头,看着自己这个女儿,看着这张如花似玉的脸,心头那股压抑了许久的怨气与绝望,终于再也忍不住,化作了滚烫的泪水。
“我的儿啊……”
她一把抓住宝钗的手,泣不成声。
“这可怎么办啊!”
“你哥哥是个指望不上的混帐东西,如今家里这光景,连给你寻一门像样的亲事都不能够……”
“是我这个当娘的没用,是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你那死去的爹啊!”
薛宝钗没有说话。
她只是伸出手,用帕子,一点一点地,为母亲拭去脸上的泪。
她的动作很稳,眼神也很静。
静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无论母亲的泪水如何汹涌,都激不起半点涟漪。
“母亲,您别哭了。”
等薛姨妈哭声稍歇,她才缓缓开口。
“哭,是解决不了事情的。”
薛姨妈抬起一双红肿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她。
“不哭……不哭又能怎么办?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家败了,看着你耽误了终身,看着你哥哥把那点家底都折腾光吗?”
薛宝钗垂下眼帘,看着碗里那清澈的粥水。
“哥哥那里,由他去吧。”
“他心里那点念想,母亲拦不住,我也拦不住。”
“至于女儿的亲事……”
她顿了顿,抬起头,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映着窗外灰败的天光,竟闪过一丝令人心悸的,近乎冷酷的光芒。
“母亲,您觉得,如今的神京城里,还有谁家,敢能娶我们薛家的女儿?”
薛姨妈一怔,随即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炕上。
是啊。
谁敢?
谁又肯?
薛家,早就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瘟神。
看着母亲那张瞬间苍老了十岁的脸,薛宝钗端起粥碗,用勺子舀了一勺,递到她的嘴边。
“母亲,先把粥喝了。”
她的声音,依旧是那样的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意味。
“天,塌不下来。”
“只要人还活着,就总有法子。”
薛姨妈看着女儿那双过于镇定的眼睛,纷乱的心,不知为何,竟真的安定了几分。
她张开嘴,机械地,将那口粥咽了下去。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喧哗。
“都给我滚开!别挡着爷的路!”
是薛蟠的声音。
他一身酒气,脚步踉跄地闯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满脸谄媚的帮闲。
“妈!妹妹!大喜事!”
他一屁股坐到桌边,抓起茶壶,也顾不上烫,对着壶嘴就猛灌了几口。
“什么喜事?”
薛姨妈皱着眉,脸上满是厌恶。
薛蟠抹了把嘴,兴奋得满脸放光。
“我给妹妹,寻了门天大的好亲事!”
他一拍桌子,得意洋洋地宣布。
“忠顺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