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的夜晚,是另一种形态的巨兽。白昼里漂浮的尘埃似乎都沉甸底,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只有远处某个老旧的通风扇叶,每隔十几分钟便发出一次挣扎般的、有气无力的转动声,旋即又陷入更深的死寂。高窗外,城市的光污染给穹顶染上一抹不自然的昏黄,几乎透不进这厚重的混凝土壳子。
黑暗粘稠,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办公隔间那台cRt显示器进入屏保后,屏幕上移动的几何色块,投下变幻莫测、光怪陆离的微弱光影,像幽灵在货架间无声穿梭。
厉战没有开灯。
他像一尊冰冷的雕像,坐在办公桌后的阴影里,与黑暗融为一体。左腿的酸痛在低温下变得迟钝,成为一种背景式的存在。所有的感官却被提升到极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这片巨大空间里任何一丝不寻常的波动。
老张下班前嘟囔着“锁好门,这破地方鬼都懒得来”,就揣着他的诺基亚老人宝,骑着一辆叮当作响的破自行车消失在了巷子尽头。
现在,这里只剩下他,和这座沉睡的、布满秘密的钢铁迷宫。
时间缓慢流逝。屏幕保护程序单调地变幻着形状。
突然!
极其轻微的、几乎被通风扇的噪音完全掩盖的——“滋啦”。
一声。像是极细的金属丝被绷紧又瞬间弹开,或者……某种微型电子元件因过热而发出的短暂悲鸣。
来源方向——A区!
厉战的双眼在黑暗中猛地睁开,瞳孔急剧调整,捕捉着黑暗中任何一丝光线的变化。屏保的彩光恰好滑过,映亮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冰冷锐光。
不是幻听。那声音虽然微弱,但绝非这仓库固有设备能发出的。更像是……某种隐藏的监控或传输设备,在持续工作一段时间后,出现的短暂故障或信号干扰。
“秃鹫”的“眼睛”或者“耳朵”,并非完美无缺。
他没有立刻行动。依旧保持着绝对的静止,甚至连呼吸都放缓到近乎停滞。他在等待,如同最有耐心的捕食者,等待对方先露出破绽。
几分钟后,再无异响。
厉战动了。他没有打开任何光源,而是拄着手杖,凭借白昼记忆下的精确空间地图和对微弱光线的超凡利用能力,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无声无息地朝着A区的方向移动。
手杖的橡胶底端每一次落下,都经过精确计算,避开地面可能存在的杂物,落在最不易发出声响的位置。他的移动速度不快,却带着一种狩猎般的精准和稳定。
越靠近A区,空气中那股极淡的、类似电路板加热后的微弱臭氧味似乎隐约可辨。
他在距离A区格栅门约十米的一排高大货架后停下,将自己彻底隐藏在阴影里。目光穿透货架货物的缝隙,锁定那扇紧闭的门。
格栅门依旧沉默,电子锁的红点规律闪烁。
一切看似正常。
但厉战的直觉却在尖锐地报警。有什么地方不对。太“干净”了。白天发现的那些隐藏摄像头和麦克风,此刻仿佛彻底休眠,连极其微弱的电子噪音都消失了。这是一种不自然的“干净”,像是被提前清理过现场。
他微微眯起眼,视线缓缓扫过格栅门周边的地面和货架底部。
有了。
在格栅门右下角与地面缝隙的阴影里,他捕捉到了一点极其微小的、不同于周围灰尘的——反光。像是什么极其细小的金属颗粒,或者……玻璃碎屑?
他耐心地等待着。屏保的光影再次流转而过。
就在光线扫过那个角落的瞬间——他看得更清楚了!那不是自然的灰尘!是极其细小的、棱角分明的透明晶体碎屑!很像是某种微型光学镜片或传感器受压碎裂后的残留物!
有人在他之前来过这里!并且,极其匆忙或者极其专业地处理了现场,但这细微的碎屑,却被遗漏在了最不起眼的缝隙里!
是黑石的人?他们在清除痕迹?为什么?是因为白天他那个用老张手机发出的信号试探,惊动了他们?还是……他们刚刚在这里完成了某项不为人知的“工作”?
厉战的心脏缓缓沉了下去。对方的反应速度和谨慎程度,远超预期。
他不能再靠近了。那里现在极有可能是一个被精心布置过的、等待闯入者的陷阱。
他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去,退回到更深的黑暗里,退回到办公隔间。
重新坐下。cRt屏幕的光怪陆离地映着他毫无表情的脸。
他需要信息。需要知道那扇门后面,或者说,这个仓库真正隐藏的核心,到底是什么。纸质和电子台账能提供的线索已经到底了。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份泛黄的、来自第七小学的“教学仪器(破损待修)”入库记录上。经办人签字:林██。
林薇……或者她的亲人。
破损待修……为什么要送到这个遥远的、看似毫不相干的机关后勤仓库来“暂存”?而不是在教育系统内部处理?
除非……那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教学仪器”。
一个被岁月掩埋的旧事,一个消失在历史中的小学,一批神秘的待修仪器,一个被安插在此的、身份成谜的心理医生,还有闻风而至、手段专业的境外情报组织……
所有的碎片,都指向一个被尘封的、可能极其危险的秘密。
厉战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需要找到一个突破口,一个能绕开所有现代监控、直接触及核心的、最原始的方法。
他的目光扫过仓库里那些堆积如山的、真正意义上的“废弃物资”——那些蒙尘的旧档案袋、破损的文件夹、甚至还有几大箱等待销毁的纸质文件。这些东西,在这个电子时代,往往最容易被人忽略,却也可能是最忠实的记录者。
或许……答案就藏在某一份被遗忘的、看似无关紧要的纸质文件里。藏在某个被所有人(包括黑石)忽略的角落。
但这无异于大海捞针。
厉战没有犹豫。他站起身,拄着手杖,走入了那片散发着陈年纸张和墨水味道的货架区。
他没有开灯,只凭借着一支从老张抽屉里摸来的、光线微弱的老式钢笔手电筒。光束狭窄而昏黄,只能照亮眼前一小片区域。
他开始系统地翻阅。动作很慢,尽量不扬起灰尘。手指拂过那些脆弱发黄的纸页,拂过那些模糊的油印字迹和早已褪色的公章。这是一项极其枯燥且耗费精力的工作,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敏锐。
时间一点点流逝。手电筒的光圈扫过无数毫无价值的废纸:过期的报表、作废的通知、早已失效的规章制度、毫无意义的会议记录……
汗水从他的额角滑落,左腿开始发出更强烈的抗议。但他仿佛毫无知觉,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些泛黄的纸页之中,像一个在沙漠中寻找特定沙粒的苦行僧。
终于,在一个塞在货架最底层、被几个破旧计算器压着的、几乎要散架的牛皮纸档案袋里,他摸到了一叠装订在一起的、手感不同的文件。
抽出来。钢笔手电的光圈落在首页。
是一份泛黄更严重、纸张也更脆弱的——设备维修申请单和后续的鉴定报告副本。标题是:
“关于第七小学自然实验室‘矿石频谱感应仪’严重故障及申请校外送修的报告”
日期是近二十年前。
厉战的心脏猛地一跳!他快速浏览下去。
报告称,该校一台用于课外兴趣小组、由某合作单位捐赠的“矿石频谱感应仪”(名称听起来就很古怪),在一次课后活动中突然发生异常高热和电路烧毁,并伴有“异常频段的强脉冲信号释放”,导致校内部分广播和通讯设备受到短暂干扰。校方初步检查无法排除故障,且担心设备可能存在“未知辐射风险”,故申请送往“具有相关资质的专业单位”进行检测和维修。
后面附着一份简短的技术鉴定意见副本,来自一个看不清楚名称的“市工业技术研究所(?)”,结论措辞含糊其辞,大致意思是设备核心部件烧毁严重,修复价值低,且其工作原理“存在一定争议性和未公开性”,建议“暂缓维修,封存处理”。落款处有一个潦草的签名和一个模糊的印章。
而这份报告的最终批复意见,来自一个当时区教育局的科室,龙飞凤舞地写着:
“同意暂存处理。转交市府三号后勤库房(注:即此处)登记封存,待后续统一意见。注意隔离保管。”
批复人:林秀兰
林秀兰!果然是那个照片上的老师!林薇的……?
厉战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他强压下翻腾的情绪,继续往下翻。
在报告最后一页的背面,他发现了几行用蓝色圆珠笔后加上去的、娟秀而略显急促的字迹,与林秀兰的批复签名笔迹相同:
“小薇好奇心重,切勿再让她靠近此物。另:合作捐赠单位‘石科科技’背景存疑,曾多次打听设备情况,需警惕。”
小薇?!
厉战的手指猛地收紧,脆弱的纸张边缘几乎被他捏碎!
林薇!她小时候接触过这台诡异的仪器!?而那家捐赠设备的“石科科技”——这个名字,与黑石(blackstone)的意象,以及他在老张手机上看到的那个一闪而过的飞石标记,产生了某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关联!
一切似乎都串联起来了!
一台来自背景存疑公司的、能释放异常脉冲信号的“教学仪器”,在林薇就读的小学发生故障,被她的亲人(母亲?)经手送入这个隐秘的仓库封存。而多年后,这台仪器,或者它所蕴含的秘密,将已经成为心理医生的林薇,以及她背后可能代表的势力,还有如同鬣狗般的黑石组织,全都吸引了过来!
这台“破损待修”的仪器,才是真正的风暴眼!
厉战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炬,射向A区那扇紧闭的格栅门。
那后面封存的,根本不是什么废弃物资!那台该死的“矿石频谱感应仪”,极有可能还在里面!而它蕴含的秘密,足以让各方势力不惜代价!
他感到一种冰冷的战栗和一种滚烫的明悟同时席卷全身。
他被调来这里,根本不是为了养伤,也不是作为普通的棋子。
他是被扔进这个风暴中心的搅局者!是唯一一个与各方都没有直接关联、却又具备足够能力和动机去触碰那个核心秘密的“变量”!
老刀,或者决定调他来的那些人,恐怕早就知道这里的水有多深!他们需要一把够硬、够疯、而且足够“不可预测”的刀,来把这潭死水搅浑,来打破眼下僵持的平衡!
厉战缓缓坐下,将那叠脆弱的文件小心地放回档案袋。手电筒的光柱在他手中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被彻底点燃的、冰冷的愤怒和兴奋。
屏幕保护程序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变幻着色彩。
窗外,遥远的城市传来一声模糊的警笛声,很快又消失在夜色里。
仓库重归死寂。
但厉战知道,他已经摸到了那根最深、最危险的线。
接下来,就是决定何时,以及如何,去拉动它。
他关掉钢笔手电,将自己重新沉入绝对的黑暗之中,只有眼底深处,闪烁着如同余烬复燃般的、危险的光芒。
夜还很长。
而狩猎,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