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还在滴,顺着破军剑的脊背往下淌,在青铜片上晕开一圈又一圈。那七十二道裂缝像是活了,一张张小嘴似的吸着我的血,每一口都往我骨头缝里钻寒气。
我跪在阵心,没动。
胎记也不再滚烫,反而凉得像块冰,压在胸口,沉得让我喘不过气。可我知道,它在等——等我把这局账算清楚。
第一口棺盖被我用手推开时,发出“咯”的一声,像是小孩咬碎了糖豆。里面躺着个娃娃,脸蛋红扑扑的,眼皮闭得严实,裹尸布上的血纹一路蜿蜒,竟和我左肩上的胎记走势分毫不差。他胸口压着一枚青铜片,刻着时辰:戌时三刻。
我认得这个时辰。
那是我出生的时间。
第二口、第三口……我一具一具掀开,动作越来越慢。每掀一具,脑子里就闪过一个画面——不是梦,是别人的记忆。一个裹着襁褓的婴儿被放进石穴,老道士跪在边上,额头抵地,嘴里念着:“此子承七十二无辜之命,方可活。”
第七十二具棺材前,我的手抖得几乎抬不起来。
最后一枚青铜片拼上去,八字完整浮现:陈无咎,生于青州乱夜,天干地支与师父将我推下悬崖的那一日,完全一致。
原来我不是那天才开始背命的。
我是从出生起,就被定了祭品。
风忽然停了。
头顶传来一声轻响,像是算盘珠子落进檀木盒。我抬头,看见半片琉璃镜悬在空中,右眼位置流转着星河纹路。司徒明的最后一缕魂魄显形,手指轻轻一划,四字浮现在空气里:
**因果链在童尸心口。**
我没问为什么,也没问他还能撑多久。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见他了,就像当年他在柜台后敲算盘,说“今日偷懒三息,来世还你三更”。
我低头,看向自己心口。
皇帝还在咆哮,鳞片炸裂,黑血横飞,却被苏红袖死死缠住下半身。她只剩三条尾巴能动,两条已经焦黑如炭,另一条绕着皇帝大腿,越收越紧。她嘴角全是血,却还在笑。
“别信……他的安排……”她喃喃地说,声音轻得像风吹纸灰。
我没回头。
我拔出破军剑,反手一掷。
剑光划过长空,直插皇帝脚前三寸,震起一圈血浪。他踉跄后退,瞪着我,眼里全是恨意。
“你要天道重生?”我抹了把脸上的血,“我给你看真正的因果。”
说完,我从腰间抽出那柄锈剑——就是那把常年躺在当铺柜台底下、沾满茶渍、谁看了都说该扔的破铁。它没名字,也没铭文,但我每次擦拭它的时候,它都会微微发烫。
现在,它烫得像要烧穿我的掌心。
我把它横在胸前,剑尖对准心口。
“我不是来收账的。”我说,“我是来还债的。”
话音落,剑锋刺入。
没有痛。
只有一股逆流,猛地从心脏冲向四肢百骸,像是七十二条河倒灌进我的身体。胎记骤然爆亮,红光与七十二具童尸胸口的归墟残痕同步闪烁,仿佛有根看不见的线,把我们全串在了一起。
剑没刺进去多深,就被弹了出来。
不是我松手,是身体自己把它顶出去的——像这具躯壳知道,这一剑不该由外而内,而该由内而外。
我跪在地上,喘着粗气,看着那柄锈剑掉在脚边,嗡鸣不止。
然后,动了。
第一具童尸的手指,轻轻颤了一下。
第二具,睁开了眼。
第三具……第七十二具。
齐刷刷地,七十二双眼睛睁开,全是血红色的,没有瞳孔,只有两团燃烧的怨火。他们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不是看,是钉,一根一根钉进我的魂里。
我没有躲。
我伏下身,额头触地,声音哑得不像人声:“我对不起你们每一个人。”
风穿过废墟,发出呜咽般的回响。
七十二双小手缓缓抬起,齐齐指向我的心口。那里,胎记已彻底化作一把完整的剑形印记,正与地上的锈剑共鸣,嗡嗡作响。
其中一具童尸动了。
他坐起身,小小的手扒开裹尸布,露出心口——那里嵌着一缕极细的银光,正是归墟剑气的残痕。他伸手,指尖点向我。
我没有动。
他的手指碰上我心口的刹那,一股热流冲进识海。画面炸开——
我看见自己还是个婴儿,被老道士抱在怀里,脚下是七十二具小小的坟包。他一边洒符灰,一边低声说:“你们护他一世,他替你们走完未尽之路。”
我又看见,二十年前的悬崖边,师父把我推下去时,嘴里念的不是咒语,是一句账本上的批注:“此笔支出,记于轮回簿。”
最后一个画面,是今早出门前,我打了个哈欠,顺手把锈剑塞进腰带,嘟囔了一句:“今天也别出事啊。”
结果出了。
大到不能再大。
童尸们没说话,但他们的眼神变了。不再是纯粹的怨恨,而是掺了别的东西——像是认出了什么,又像是终于等到了什么。
我仍跪着,不敢抬头。
苏红袖咳出一口血,笑声断断续续:“你这掌柜……还挺会赔罪的嘛……”
皇帝怒吼,想冲过来,却被破军剑反噬,膝盖一软,单膝跪地。他指着我,声音扭曲:“你不能唤醒他们!他们是祭品!不是人!”
“哦?”我慢慢抬起头,看着七十二双眼睛,“那你告诉我——”
我伸手,捡起那柄锈剑,剑尖朝天。
“——谁准你定这笔账的?”
话音未落,胎记猛然一震。
七十二具童尸同时张口,却没有声音发出。他们的嘴开合着,像是在齐声念一句我听不见的词。但地面开始震动,裂缝中升起一层薄雾,雾里浮现出七十二个模糊的身影——都是孩子,有男有女,最小的不过三四岁,最大的也就七八岁。
他们站成一圈,围住我。
最中间那个,穿着破旧的小布鞋,手里攥着半块桃酥。
我认得那双鞋。
是我七岁那年,师父给我买的。
他抬起小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一瞬间,我听见了。
不是用耳朵。
是用命听见的。
“哥,我们等你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