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中那阵轻动还没散去,我手指还卡在衣襟里,掌心却已抓了个空。那件从红袖招顺回来的霓裳,原本叠得整整齐齐塞在怀里当软垫用,此刻竟自己飘了出来,像片云似的浮在半空。
丝线一寸寸舒展,织成一面泛着青光的幕布。幕布上影影绰绰,雪花纷飞,一座破庙塌了半边墙,香炉倒地,灰烬被风卷着打转。老道士背对着画面,木腿杵在雪地里咯吱响,褡裢晃荡,怀里裹着个襁褓。他对面,站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巨狐,九条尾巴在风中摇曳,每根毛都透着寒气。
我没动。
这画面太熟了,熟得像是我自己梦过八百回的旧账本——只是每次醒来,都记不清最后一页写了啥。
幕布里的老道士忽然开口,声音干巴巴的,跟平日扯谎时一个调:“小九,你走吧。他将来会来寻你,我替他保管名字。”
巨狐仰头,喉咙里滚出一声低鸣,像是哭,又像是笑。下一瞬,它猛地扑上前,却被一道金线拦住。那线细得几乎看不见,却是从老道士腰间葫芦里飘出来的黑水凝成,缠在它颈间,勒出一道血痕。
画面到这里戛然而止。
“你果然记得。”
声音从背后传来。我转身,苏红袖就站在三步外,裙摆垂地,没沾半点雪尘。她双眼泛青,像是有雾在瞳孔里打转,玉坠悬在胸前,青纹顺着锁骨蔓延,像活过来的藤蔓。
“我不记得。”我说,“我要是记得,还能站这儿跟你说话?早该提剑砍你脖子了。”
她嘴角抽了一下,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哭。“那你告诉我,他为什么把你名字藏起来?为什么非得等二十年?为什么……”她忽然逼近,指尖朝我胸口点来,“非要让你长这个胎记?”
话没说完,我后背那柄锈剑突然一震。
“锵——”
归墟剑自行出鞘,剑锋掠过她的衣襟,不带一丝血光,只将玉坠斩断一线。那枚刻着“咎”字的玉片腾空而起,在空中滴溜溜一转,猛地射向我掌心。
“别碰!”算盘里炸出一声吼,带着星河流转的嗡鸣,“那是封印!”
我本能收手,可那字快得不像实物,撞进皮肉的瞬间,整条手臂都麻了。掌心火烫,像是有人拿烧红的铁笔在写契约。眼前一黑,耳边响起断断续续的童声:
“爹……冷……”
接着是老道士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被人听见:“小九,等无咎回来。记住,别信名字,信命。”
命?
我呸了一声,咬破舌尖把神志拽回来。掌心那字还在发光,像块烙铁嵌在肉里。我攥紧拳头,不让它往脑子里钻。
“你到底是谁?”我盯着苏红袖,“是我师父救的,还是他骗的?你身上这些青纹,是妖气还是因果债?你脖子上挂个‘咎’字,是不是打从一开始就想把我套进去?”
她没答。
风突然停了。
裂隙边缘的碎光缓缓旋转,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搅动。我右手指节扣紧算盘,左掌压着灼痛的印记,耳边只剩下自己呼吸的节奏。
“你以为他真能瞒住一切?”她终于开口,声音变了,不再是花魁的娇媚,倒像是荒野里吹过的风,“他割了我的记忆,封了我的形,可他没告诉你——你娘死的时候,是你亲手递的剑。”
我脑子“嗡”地一声。
“放屁!”我吼回去,“我娘?我哪来的娘?我打出生就在当铺柜台底下啃隔夜饼!”
“所以你就装傻?”她冷笑,青纹爬到脸上,皮肤下像有虫子在动,“你躲了二十多年,连擦剑都要司徒明拿戒尺抽屁股才肯动一下。你怕的不是真相,是你得认账。”
“认什么账?”
“认你是谁生的,认你为何生,认你欠下的那场血雨。”
我笑了,笑得肩膀直抖。“行啊,今天真是好日子。一个两个都来跟我算身世账。可你搞错了——我不是什么天命之子,我是当铺掌柜。我管的是铜板、破镯子、典当契,不管前生今世轮回录。”
话音未落,掌心那字猛地一烫。
眼前又闪——
一间暗室,墙上画满符咒,地上跪着个女人,披头散发,身后九条尾巴只剩三条完好。她怀里抱着婴儿,冲门口喊:“名字给他了!快走!”
门开了一条缝,老道士冲进来,一把抱起孩子,转身就跑。
女人回头看了眼,嘴角带血,笑了一下。
那张脸……
和苏红袖一模一样。
我踉跄一步,差点跪下。算盘“哐”地砸在地上,又被我抄起来死死攥住。
“你撒谎。”我喘着粗气,“这不可能。”
“那你告诉我,”她一步步逼近,玉坠残片在风中轻颤,“为什么你左耳的铜钱,和我当年戴的一模一样?为什么你胎记的形状,和我咬过的伤口分毫不差?为什么……”她忽然抬手,指尖划过自己心口,“我梦见你刺我那一剑,嘴里说的,是‘回家’?”
我喉咙发干。
归墟剑在背后嗡鸣不止,像是要自己跳出来。
“司徒明!”我吼,“现在不是装深沉的时候,给句痛快话!”
算盘里沉默了一瞬,才响起那熟悉的声音:“那字是钥匙,也是锁。打开它,你看见的不只是过去——是所有你拒绝承认的‘因’。”
“那又怎样?”
“你会疯。”
我咧嘴一笑:“我早就疯了。从十六岁被老头踹下悬崖那天起,我就知道这日子不对劲。可我还是每天起床算账,收破烂,喝隔夜茶。我不想知道我是谁的儿子,我不想背什么天命,我只想——”
“只想赖账到底?”她接上,眼神忽然软了,“可陈无咎,你收了那么多别人的债,就没想过,你自己也欠着一笔?”
风又起了。
裂隙深处传来细微的抓挠声,像是指甲刮着石头。
我低头看着掌心,那“咎”字依旧发烫,却不肯消失。我把它翻来覆去看了三遍,忽然笑了。
“行,我认。”
她一怔。
“我认这笔账。”我抬起眼,直视她,“但不是现在。等我把当铺的房租结清,把司徒明欠我的三年工钱讨回来,把赵无锋上次喝酒赖的两坛桂花酿要到手——到时候,咱们再算。”
她瞪着我,像是听到了最荒唐的话。
可她没笑。
风越来越大,裂隙边缘开始剥落碎石。我右手指节发白,扣着算盘,左掌压着烙印,一动不动。
“师父,”我低声说,“你要是活着,我现在就该给你烧本新账本了——专记你坑我的那些烂事。”
苏红袖忽然抬手,指尖在唇边一划。
一道青光从她口中溢出,缠上玉坠残片,缓缓升空。那光里浮现出一行小字,歪歪扭扭,像是小孩写的:
“无咎斋,欠小九,一生平安。”
我愣住。
下一秒,掌心的“咎”字猛然一震,整条手臂如遭雷击。
裂隙深处,一只黑色的爪子缓缓探出,指尖滴着暗红液体,落在地上发出“滋”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