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制室内的时间,仿佛被拉扯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流速。
一种是屏幕上那个冰冷倒计时的匀速流逝,每一个数字的跳动都清晰刻印着迫近的终局。另一种,则是医疗舱边几乎凝滞的、仅存在于两人之间的微妙时间。林晚维持着双手浸入液体的姿势,臂弯的酸麻和逐渐侵袭的寒意变得清晰,但她依旧固执地没有抽回手。掌心下,沈砚手指那微弱的脉搏和偶尔无意识的细微动弹,成了支撑她全部意志的支点。
“归途客”在短暂地沉寂后,重新回到了控制台前。他没有再看林晚和沈砚,而是调出了“鸦巢”完整的结构图,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错综复杂的通道、废弃区域和标注着未知功能的舱室。他的手指在触摸屏上快速划过、放大、标记,神情专注得可怕。
苏婉安静地站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看着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图纸,眉头微蹙,似乎在努力理解和记忆。
“七个小时…”“归途客”忽然低声自语,指尖重重地点在结构图边缘一处极其偏僻、标注着大量危险符号的区域,“…如果放弃百分之七十的非核心区域,集中最后能源强化内部防御‘铁幕’的剩余能量,或许能再挤出一点时间…或者,赌一把。”
他猛地转过头,看向林晚:“我们需要他脑子里关于‘鸦巢’废弃区,特别是‘蜂巢’迷宫和下层排污主管道的记忆碎片!那里是结构图上最模糊、可能也是‘猎犬’侦查盲区的地方!有没有办法…更深地‘问’问他?”
他的眼神灼热,带着一种陷入绝境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迫切。
更深地“问”?
林晚的心猛地一沉。刚才那无意识的回应和触碰已经像是奇迹,更深层地探询一个深度昏迷之人的记忆?这听起来近乎残忍,也充满了未知的风险。她下意识地收紧了包裹着沈砚手指的双手,仿佛这样就能保护他免受打扰。
“他…很虚弱。”林晚的声音干涩,带着明显的抗拒,“刚才只是…”
“我知道。”“归途客”打断她,语气急促却压抑着焦躁,“但这可能是我们唯一的生路!不需要他完全清醒,甚至不需要他理解!只要一点碎片,一点方向性的指引!就像…就像你刚才引导出‘钥匙’认证一样!尝试和他‘对话’,用你能想到的任何方式!”
用她能想到的任何方式?林晚茫然地看着沈砚沉睡的脸。她还能怎么做?继续握着他的手,在心里反复默念“蜂巢迷宫”和“排污管道”吗?这感觉荒谬又无力。
就在她迟疑痛苦之际,掌心中,沈砚的手指忽然又极轻微地动了一下。
这一次,不再是茫然的探寻或回应。
他的指尖,带着一种极其虚弱却依稀可辨的意向,非常缓慢地、断断续续地,在她的掌心…划了一下。
然后,又是一下。
动作生涩而艰难,仿佛耗尽了极大的力气。
林晚全身的神经瞬间绷紧了!她猛地屏住呼吸,全部感知都集中到了那细微的触感上!
他不是在乱动!
他像是在…画着什么?
“他…他好像…在画东西!”林晚的声音因激动和紧张而颤抖,她不敢低头看,生怕打断了这来之不易的沟通,“在我…在我手心里!”
“归途客”和苏婉瞬间围拢过来,目光紧紧盯住林晚的手。
“是什么图形?数字?还是…路线?”“归途客”急声问,声音压得极低。
林晚闭上限,全力感受着那微弱得几乎要被液体流动掩盖的触感。那笔画很简单,却又有些复杂,似乎重复着某种 pattern。
“好像…是一个…”她努力分辨着,“…一个…向下的箭头?不对…又像是…一个折线…拐弯…”
沈砚的指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力量,然后又继续开始,重复着类似的笔画,但每一次又似乎有细微的差别,时而急促,时而缓慢。
“他在重复…但每次又不太一样…”林晚的额头渗出细汗,这比集中精神传递念头还要耗费心力,“好像…是在画…一条…不断向下、有岔路的…路线?”
她的声音带着不确定的猜测。
“归途客”眼神锐利如鹰,大脑飞速运转,对照着脑海中的结构图。
“向下…岔路…蜂巢迷宫的特征就是多层垂直结构和无数岔道…排污主管道也在最下层…”他猛地抬眼,“问他…或者…让他继续!确认主方向!有没有标志物?比如…巨大的过滤网?生锈的阀门群?”
林晚深吸一口气,努力将“归途客”的话转化为简洁的意象,在脑海中拼命想象着巨大过滤网和生锈阀门的画面,同时通过紧握的双手,试图将这份急切的问题传递过去。
“过滤网…阀门…是什么样的?”她在心里无声地呐喊。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沈砚的指尖再次动了起来。
这一次,他的动作更加缓慢,甚至带着一丝颤抖。他极其艰难地,先画了一个粗糙的、巨大的圆圈,然后在圆圈内部,费力地勾勒出纵横交错的网格状线条。
像一个…过滤网?
紧接着,他没有停顿,指尖移开一点,开始画出一组聚集在一起的、小的圆圈,旁边加上短促的笔划,仿佛表示…转动?
阀门群!
“是!是过滤网和阀门!”林晚激动地几乎叫出来,眼泪瞬间涌了上来,“他…他回答了!”
“归途客”脸上骤然焕发出一种绝处逢生的光彩!他立刻扑回控制台,在结构图上快速定位!
“找到了!b7区下层,旧水循环处理中心旁边!那里有一条几乎被遗忘的、直通外部山体裂缝的紧急排污通道!地图上没有标注完整入口!”他语速极快,“如果那条通道还没完全塌陷…”
希望的光芒,虽然微弱,却真实地照亮了前路!
然而,就在这时,医疗舱内的沈砚忽然发出一声极轻极闷的呻吟,眉头紧紧锁起,脸上掠过一丝痛苦的神色。他那只被林晚握住的手,指尖猛地蜷缩起来,甚至无意识地用力,指甲几乎掐进了林晚的掌心软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仿佛刚才那番极其耗费心力的“沟通”,触及了他潜意识里某个痛苦的禁区,或者透支了他本就濒临枯竭的精神力。
“沈砚!”林晚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却不是因为掌心的刺痛,而是因为他脸上那骤然浮现的痛苦。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又怕刺激到他,只能强忍着,用另一只手更轻地覆上去,试图缓解他的紧绷。
“他…他好像很痛苦!”林晚焦急地看向“归途客”。
“归途客”也注意到了沈砚的变化和数据上轻微的波动,脸色一凛:“停止!不能再继续了!他的意识无法承受更多!”
获取信息的喜悦被担忧瞬间冲淡。
林晚立刻停止了所有意念的传递,只是用双手更温柔地包裹住他蜷缩起来、微微颤抖的手,轻轻地、反复地摩挲着他的手背,像是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好了…好了…不想了…没事了…”她低声喃喃,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和心疼,“够了…已经够了…”
在她的安抚下,沈砚紧绷的身体和蜷缩的手指,才一点点极其缓慢地重新放松下来。那抹痛苦的神色渐渐从他眉宇间褪去,呼吸重新变得微弱而平稳,仿佛又沉入了那片隔绝了所有痛苦的深海。
只是他的脸色,似乎比之前更加苍白透明了一些。
林晚的心揪紧了。为了这渺茫的生路,他们似乎又在不经意间,从他那里索取了一些本就不多的东西。
“归途客”看着稳定下来的数据,也松了口气,但眼神依旧凝重。他看向林晚:“路线大致清楚了。接下来是我的工作。你们…”他的目光扫过林晚浸泡得有些发白起皱的手,和苏婉疲惫的脸,“…抓紧时间休息。尤其是你,林晚,保存体力。”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真正的硬仗,可能才刚要开始。”
林晚缓缓地将双手从医疗舱冰冷的液体中抽了出来。手臂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和低温而僵硬麻木,掌心上还残留着被沈砚无意识掐出的浅浅红痕,以及那份冰冷的、却仿佛烙印下的触感。
她没有去看“归途客”如何规划路线,也没有去休息。她只是拖过那把椅子,再次坐在了医疗舱边,默默地看着里面再次陷入沉寂的人。
她用自己温热却微微颤抖的指尖,轻轻拂去溅落在舱壁外侧的几滴药液。
倒计时在无声跳动。
【生命维持系统能源剩余:6小时49分】
一条未知而危险的道路在前方缓缓展开。
而他们所能依仗的,是刚刚从一片意识深海的余烬中,艰难捞取出的、微弱而残缺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