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的消毒水味终于被抛在身后。沈砚踏出院门的那一刻,初夏带着植物清香的暖风扑面而来,让他因长久卧床而有些虚浮的脚步都仿佛稳了一些。阳光有些刺眼,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林晚走在他身侧,手里提着一个简单的行李袋,里面是他的换洗衣物和那枚至关重要的、重新跳动的黄铜怀表。她没有搀扶他,只是保持着一步的距离,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周围的环境,带着一种无声的警惕。
“直接回铺子?”林晚低声问。
“嗯。”沈砚应了一声,声音低沉却比在医院时多了几分生气。他看向城东旧巷的方向,眼神复杂。那里有阿阮,有周师傅,有老张头浑浊却深不可测的目光,也有那枚怀表背后尚未完全解开的谜团。但此刻,更多的是一种归巢般的迫切。他需要确认阿阮真的安好,需要回到那个充满机油味和时光尘埃的、熟悉的环境里。
湿滑的青石板路依旧,空气里弥漫着旧城巷弄特有的潮湿气息和隐约的饭菜香。修鞋摊的老张头依旧坐在巷子口,低垂着头,手里拿着一只破旧的皮鞋,锥子停在半空。沈砚和林晚经过时,他浑浊的眼珠似乎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视线掠过沈砚略显苍白的脸和他依旧不自然的右肩姿势,最后在林晚脸上停留了一瞬,便又低垂下去,仿佛从未抬起过。
那无声的一瞥,却带着沉重的分量。
沈砚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只是下颌线绷紧了些许,眼神更加锐利冰冷。林晚也感受到了那道目光,脊背微微挺直,但没有回头。两人默契地保持着沉默,直到走到那间熟悉的钟表铺门口。
“吱呀——”
木门被推开,带起一阵微尘在光柱中飞舞。熟悉的机油、金属和旧木头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叮叮当当的修表声从工作台后传来。
“周师傅!”林晚扬声招呼。
周师傅闻声抬起头,看到门口的两人,脸上立刻堆满了朴实的笑容:“哎哟!回来了!沈老弟!林老师!快进来快进来!”他放下手里的工具,绕过工作台迎上来,仔细打量着沈砚,“气色好多了!看着精神头回来了!”
“周师傅,叨扰了。”沈砚微微颔首,目光却迫不及待地投向通往二楼的狭窄楼梯。
“客气啥!阿阮在楼上呢!早上还念叨哥哥呢!”周师傅心领神会,笑着指了指楼梯,“快上去吧!房间都收拾好了!”
沈砚不再客套,几乎是有些急切地走向楼梯。林晚也跟了上去。
二楼依旧光线昏暗,狭小的空间里堆放着杂物。但窗台上那盆绿萝被挪到了阳光最好的位置,油绿肥厚的叶子在阳光下舒展着,生机勃勃,像一颗小小的绿色心脏在跳动。阿阮小小的身影正趴在窗台边,手里拿着一支蜡笔,在一张白纸上涂画着什么。听到脚步声,她猛地转过头。
“锅锅!”小女孩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落入了星辰。她丢下蜡笔,像一只轻盈的小鸟,飞快地扑向楼梯口。
“阿阮!”沈砚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温柔。他蹲下身,用没受伤的左手稳稳接住了扑进怀里的小小身体。阿阮紧紧抱着他的脖子,小脸埋在他颈窝里,声音闷闷的带着哭腔:“锅锅…你好了吗?痛不痛了?”
“好了,不痛了。”沈砚的声音有些发哽,左手紧紧回抱着妹妹瘦小的身体,感受着她真实的温度和依赖。他抬起头,看向窗台那盆在阳光下绿得发亮的植物,又看向林晚,眼神交汇间,传递着无声的感激和安心。
林晚站在楼梯口,看着兄妹相拥的画面,唇角不自觉地弯起温暖的弧度。阳光透过小小的窗户,洒在相拥的两人身上,也落在那盆生机盎然的绿萝上,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静谧而美好。
“姐姐!”阿阮从沈砚怀里抬起头,小脸上还挂着泪珠,却已经露出了甜甜的笑容,朝林晚伸出小手。
林晚走过去,蹲下身,轻轻摸了摸阿阮柔软的头发:“阿阮真棒,病都好了。”
“嗯!阿阮喝药,乖乖的!”阿阮用力点头,然后献宝似的指着窗台上的绿萝,“姐姐你看!绿萝宝宝晒太阳!好绿好绿!”她又拿起窗台上那朵已经有些蔫巴的白色雏菊,“花花…有点渴了…”
林晚接过那朵雏菊,看了看:“嗯,姐姐待会儿给它换水。”她的目光落在阿阮刚才涂鸦的画纸上。画纸上依旧是歪歪扭扭的小人儿,不过这次只有两个——一个高高大大的,头上画着几根竖线(哥哥),一个小小的,扎着羊角辫(阿阮自己)。两个小人儿手拉着手,站在一片用绿色蜡笔涂成的草地上,头顶是一个大大的、用黄色涂满的太阳。
没有第三个小人儿。
林晚的心微微沉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沈砚。
沈砚也看到了那幅画。他抱着阿阮的手臂微微收紧,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和沉重。他沉默地将阿阮抱得更紧了些,下巴轻轻抵着她柔软的发顶。
“锅锅…”阿阮在他怀里蹭了蹭,仰起小脸,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表表…好了吗?”
沈砚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他松开阿阮,从林晚提着的行李袋里,小心地拿出那个用手帕包裹的物件。他一层层掀开手帕,露出了那枚黄铜怀表。
“嗒…嗒…嗒…” 清脆而规律的滴答声,在小小的阁楼里清晰地响起。
阿阮的眼睛瞬间睁得溜圆,小嘴微张,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神奇的声音。她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带着无比的虔诚,轻轻碰触了一下冰凉的铜壳。
“它…在说话!”阿阮惊喜地小声说,仰起脸看向沈砚和林晚,小脸上满是纯粹的喜悦。
“嗯,它在说话。”沈砚的声音低沉而温柔,他拿起怀表,打开表盖,露出里面跳动的金色指针,“你看,它又开始走了。”
阿阮凑近小脑袋,专注地看着那根跳动的秒针,小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她似乎完全忘记了画纸上缺失的第三个小人儿,全部心神都被这重新活过来的“会说话的表表”吸引了。
林晚看着阿阮开心的样子,又看了看沈砚眼中那份因妹妹喜悦而生的温柔,心底的沉重感也消散了些许。她站起身:“你们兄妹俩说话,我去看看厨房有什么,给你们弄点吃的。”
“麻烦林老师了!”周师傅的声音从楼下传来,显然一直竖着耳朵听着楼上的动静。
林晚笑了笑,转身下楼。
***
小小的厨房里飘起了熟悉的米香。林晚动作麻利地淘米洗菜。周师傅的厨房虽然简陋,但基本的油盐酱醋和简单的食材都有。她熬了一锅白粥,又清炒了一盘翠绿的小青菜。
饭菜的香味飘上阁楼。阿阮吸了吸小鼻子:“好香!姐姐做饭!”
沈砚抱着阿阮坐在窗边的小椅子上,怀表放在阿阮的膝盖上,持续发出安稳的滴答声。阿阮的小手无意识地随着秒针的跳动,在膝盖上轻轻点着。
“吃饭了。”林晚端着托盘上来,上面放着两碗粥和一碟青菜,还有一小碗专门给阿阮的、煮得更软烂的粥。
“谢谢姐姐!”阿阮甜甜地道谢,自己从小椅子上爬下来,乖乖坐到小桌子旁。
沈砚也起身,动作还有些迟缓。他走到小桌边坐下,看着眼前热气腾腾、简单却散发着生活气息的食物,再看看身边小口喝粥、腮帮子一鼓一鼓的阿阮,还有对面安静坐下的林晚,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平静感,悄然弥漫心头。
“林老师手艺真好,这粥熬得,比我这老头子强多了!”周师傅也端着碗筷上来了,笑呵呵地坐下,“以后沈老弟和阿阮可有口福了!”
林晚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周师傅您说笑了,就是点家常饭。”
沈砚没说话,只是低头喝了一口粥。温热的米粥滑入喉咙,带着熟悉的、属于林晚的熨帖感。他抬眼看了看林晚,又迅速垂下眼帘,耳根微热。
阿阮小口吃着粥,大眼睛骨碌碌地在沈砚和林晚之间转来转去,忽然奶声奶气地说:“锅锅耳朵红红!”
“咳…”沈砚被粥呛了一下,猛地咳嗽起来,牵扯到肩伤,痛得他脸色一白。
“慢点!”林晚立刻放下碗,下意识地伸手想替他拍背,手伸到一半又顿住了,有些尴尬地停在半空。
周师傅哈哈一笑,赶紧打圆场:“阿阮别瞎说,你哥哥是热的!快吃饭!”他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到阿阮碗里。
阿阮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低头乖乖吃菜。
沈砚缓过气,脸色依旧有些不自然的红晕,不敢再看林晚,只是沉默地喝着粥。
林晚也收回手,端起自己的碗,小口喝着粥,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沈砚微红的耳根上。心底某个角落,像是被羽毛极轻地搔了一下,泛起一丝细微的涟漪。
阁楼里,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旧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绿萝在窗台上舒展着油亮的叶子。怀表在阿阮手边持续发出“嗒…嗒…嗒…”的轻响,如同安稳的心跳。四人围坐在小小的方桌旁,吃着简单的饭菜,空气中弥漫着粥香、青菜的清香,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旧时光的尘埃气息。
这画面平凡、琐碎,甚至有些拥挤,却充满了沈砚许久未曾感受过的、真实而温暖的烟火气。他低着头,看着碗里晶莹的米粒,听着耳边阿阮小口喝粥的声音,怀表的滴答声,还有周师傅偶尔的闲谈和林晚碗筷轻微的碰撞声…
一种深沉的、几乎让他眼眶发热的暖意,缓缓包裹了他那颗在黑暗中浸染太久、早已冰冷坚硬的心脏。他悄悄抬起眼睫,目光飞快地掠过对面安静喝粥的林晚。她低垂的眉眼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几缕发丝垂落颊边。
他迅速收回目光,握着筷子的左手,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木质桌面上,轻轻摩挲了一下。仿佛在确认,这并非一场易碎的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