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站出来,可是质疑朕欲出塞之举?”
朱由校语气微沉,似有不满。
“臣不敢妄议军政。”李中正垂首答道,“然臣斗胆相问——陛下此行,是否意在亲征?”
“亲征又如何,不亲征又如何?”
“每次打仗都要皇帝亲自带兵,难道我大明真的无人可用?”
“天子执掌中枢,理应坐镇京城,统御万邦,历代以来,哪有君主频繁出征的道理?”
“太祖以骑射驱逐元廷,奠定江山,功业彪炳,可登基之后,何曾轻动龙驾?”
“臣斗胆直言,纵是成祖北伐,也有太子留守京师,且二十余年间仅五次亲征,皆有筹谋。”
“如今陛下膝下无子,怎可屡次离京远行,置社稷于险地?”
“战场刀剑无眼,就说这次巡边,陛下几乎陷于死地。”
“陛下的安危,不只关乎一人,而是系于整个大明,牵动亿万黎民。”
“若有丝毫差池,国本动摇,天下必将大乱。”
“恳请陛下为江山计,为苍生计,切勿再涉此等危局。”
“治理百姓、安定民生,自有文臣尽责;调兵遣将、征伐外敌,自有武将担当。”
“若凡事必躬亲,岂非说明朝堂之上已无可用之才?”
朱由校听了这番话,神色微窘,下意识摸了摸鼻尖。
这一趟巡边虽平安归来,但他身为帝王亲临前线,险些命丧杨俊之手,早已让满朝文武惊惶不已。
消息刚传回京师,奏章便如雪片般涌来,从内阁首辅到地方小吏,无不劝驾回銮。
就连刘太妃与张皇后也打破旧规,连发两信,催促他速返京城。
他清楚李中正所言非虚——自己一旦出事,内忧未平、外患未除的大明,必将陷入空前危机。
他的性命,早已不属于个人。
事实上,他对亲征一事,早不如先前那般热衷。
上回奔袭林丹汗腹地,千里跋涉,草原昼夜温差剧烈,毒虫遍地,风沙漫天,生存环境之恶劣,常人难以想象。
而李中正所言句句在理,不拘泥于经书教条,既有格局,又有判断。
他并未反对出兵,只是劝阻皇帝亲往,这份分寸感极为难得。
尤其一句“征伐自有武将勋贵”,足见其识见远超一般官僚。
此人堪用。
“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四个字落地,态度已然分明——此次北征,皇帝不再亲行。
李中正面带笑意,缓缓走回自己的位置。
旁人见状,心中无不惊诧。皇上何时变得这般宽容?依着他往日的作风,此人早该被拖出去问罪才是。
陈奇瑜默然低首,暗自思忖:竟有人能说得动天子,这可是头一遭,实在出人意料。
“陛下,臣以为当以安抚为主,征讨为辅,双管齐下,方为良策。”
“草原之上部族林立,我大明鞭长莫及,眼下无力根除隐患,唯有步步为营,方可图长远。”
此言虽未全合朱由校心意,却也并非无理。如今国库空虚,实难支撑一场大战,尤其远征漠北,更是耗资巨大。
胜负尚且不论,单是粮草军需,便如无底之洞。他抄没所得,每一粒米、每一两银都有既定用途。
陕西、山东灾情未平,赈济百姓已是捉襟见肘,重建民生所需之物,多到难以计数。此刻最缺的,正是粮食。
细细想来,太祖当年“以夷制夷”的方略,反倒成了当前最合适的选择。
“陛下,臣不认同制台所言。”孙传庭猛然起身,“蒙古人历来反复,今日归顺,明日便可背盟,乃心腹大患。”
“彼等势衰则降,我弱则犯,两百余年边患不断,血泪教训历历在目。”
“如今漠南诸部已如困兽,岂有放虎归山之理?”
“请陛下遣大军出塞,彻底剿灭残敌,永绝边疆祸根。”
“边境宁,则天下安。如此浅显之理,难道制台竟不明白?”
孙传庭性情刚烈,言语间锋芒毕露,竟当廷驳斥陈奇瑜,气势咄咄逼人。
“你懂什么!”陈奇瑜怒目而视,“嘴上说灭尽蒙古,何其容易?可知这一战,要多少将士赴死,多少百姓流离失所?”
“欲动大军出塞,需调兵几何?”
“后勤运转,又要征调多少民夫?”
“你身为山西布政使,难道不知三晋之地,百姓早已食不果腹?”
“身为一方父母官,竟如此冷漠,怕是利欲熏心,毫无怜悯!”
两人所言各执一端。陈奇瑜求稳,着眼当下民生;孙传庭务远,志在根除边患。
可理想纵然高远,也须立足现实。国力未复之时,妄动刀兵,终非明智之举。
草原上的蒙古各部,想要击败他们并非难事,但若想将其彻底根除,则近乎空想。
当今大明尚不具备这样的力量。
即便将漠南一带的部落尽数剿灭,又能维持多久?
不出数年,土默特、喀尔喀、瓦剌、科尔沁等强大势力必将再度进入这片土地,重新占据主导。
“不必再争执了,这场仗如何用兵,朕早已定下方向。今日召你们来,不过是知会一声,顺便听听你们的想法。”
“百姓久困赋役,疲惫不堪,朕从未打算再征调民力。”
陈奇瑜领头,数十名官员齐声应和:
“陛下圣明。”
“军粮、药材以及士卒所需干粮的筹备,就交给陈卿你负责。”
“臣领命。”
“李中正与孙传庭留下,其余人退下。”
朱由校轻轻一挥手。
而后片刻功夫。
“孙卿,朕深知你为人刚正,不徇私情。留你们二人,是有一项新政要托付。”
这项新政,正是后世闻名的“摊丁入亩”与“官绅一体纳粮”。
这两个构想,早在他未登基时便已萌生。
只是当时既无胆量,也无时机推行。
一旦施行,便意味着与整个官僚士绅阶层决裂,矛盾再无回旋余地。
如今大同府经历清洗,豪强几近铲除,旧官换新吏,阻力微乎其微。
加之朝廷收回大量田产,此地正适合成为改革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