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城西郊,乱葬岗。
冰冷的月光,如同给这片死亡之地披上了一层惨白的尸布。东倒西歪的墓碑,在寒风中矗立,仿佛一个个沉默的、注视着新来者的鬼魂。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腐烂的气息,以及一股无论如何也冲刷不掉的、浓烈的血腥味。
幽灵部队的幸存者,如同被世界遗弃的孤魂野鬼,散落在这些墓碑之间。没有人说话,只有伤员因为剧痛而发出的、压抑在喉咙深处的闷哼,和武器机件被一遍遍拆开、组合时发出的、冰冷的“咔哒”声。
王卫国靠在一块断裂的石碑上,用一块破布,一丝不苟地擦拭着那块属于张虎的、已经变形的金属身份牌。他擦得很慢,很用力,仿佛想将上面沾染的血污和焦土,连同那段惨痛的记忆,一同抹去。
但,他抹不掉。
“队长。”
影子的声音,如同从墓碑的阴影中渗透出来,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人数,最后确认了一遍。我们……还能拿起枪,继续战斗的,包括您在内,一共是八十九人。其中,第二小队……只剩下了九个人,人人带伤。”
王卫国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药品……已经全部用完了。弹药,平均每人,不到三十发。我们……已经打不了下一仗了。”影子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和迷茫。
王卫国缓缓地站起身,将那块金属牌重新揣进怀里,贴近心脏的位置。
他转过身,面对着这片死寂的“营地”,面对着那一双双布满了血丝、充满了仇恨、迷茫和痛苦的眼睛。
“所有战斗小组组长,副组长,出列!”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瞬间凿开了这片凝固的死寂,“五分钟后,到那边的土地庙里,开会!”
他的命令,让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开会?
在这种时候?在这种地方?
李大山,那个独眼的汉子,正靠在一座新坟前,他的胳膊用木板和布条死死地固定着,脸色惨白如纸。听到命令,他挣扎着,在两个队员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五分钟后,一座同样破败不堪的土地庙里。
王卫国、影子、钟摆、李大山,以及其他几个在战斗中表现突出、被火线提拔起来的战斗小组负责人,围着一堆小小的、几乎快要熄灭的篝火,席地而坐。
“人都到齐了。”王卫国环视了一圈,他的目光,在每个人缠着绷带的伤口上,都停留了片刻。
“今天,叫大家来,不是为了追悼,也不是为了哭丧。”他开口了,第一句话,就让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刺骨的寒意,“我们是军人,死人,我们见得多了。今天,我们只谈一件事。”
他将一把缴获的日军指挥刀,狠狠地插在了面前的泥地里!
“我们,为什么会败?”
他的声音,不大,却如同重锤,狠狠地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败?”李山第一个就炸了,他那只独眼里,瞬间充满了血丝和狂暴的怒火,“队长!我们没败!我们宰了至少一百个鬼子!我们从山本那个狗杂种布下的天罗地网里,硬生生杀了出来!我们……”
“那我们牺牲的三十个弟兄呢?”王卫国猛地抬头,目光如同两把出鞘的利刃,直刺李大山的心脏,“他们是白死了吗?我们一百二十人的满编大队,被人打得只剩下不到九十个残兵!这不是败,是什么?!”
“我……”李大山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猛地一拳砸在地上,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自责,“是我的错!是我没脑子!是我带着第二小队的弟兄们,一头撞进了鬼子的口袋里!是我害死了他们!队长,你枪毙我吧!”
“枪毙你?”王卫国冷笑一声,“枪毙你,那十六个弟兄就能活过来吗?李大山,你以为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就是英雄了吗?我告诉你,你这是在逃避!是最懦弱的行为!”
他又将目光,转向了钟摆和影子。
“你们呢?你们两个,有什么想说的?”
钟摆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是情报。情报是假的。我们从一开始,就落入了敌人精心设计的圈套。”
“没错。”影子也接着说道,“山本……他太了解我们了。他知道我们对中岛今朝吾的仇恨,他知道我们一定会去。他利用了我们的仇恨。”
“很好。”王卫国点了点头,“情报是假的,山本很狡猾。这些,都是原因。但是,这不是根本!”
他猛地拔出地上的指挥刀,在每个人的面前,缓缓划过。
“根本的原因,在于我们自己!”
“在于我们,太傲了!太蠢了!也太……想当然了!”
王卫国的声音,如同最严厉的教鞭,一下一下地抽打着他们的灵魂!
“我们炸了鬼子的铁路,烧了他们的粮仓,杀了他们几个军官,我们就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我们就以为,小鬼子都是一群只会挨打的蠢猪了?”
“当那份S级的情报,摆在我们面前的时候,你们谁,提出过一丝一毫的质疑?”他死死地盯着钟摆,“你这个以精密计算着称的第三小队队长,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陆军中将的行踪,为什么会这么轻易地,就被我们的一名地下工作者搞到?这合乎逻辑吗?”
钟摆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还有你,影子!”王卫国的刀锋,又转向了那个沉默的刺客,“你是我们最好的侦察兵!当你潜入应城,发现那座城市静得像一座鬼城的时候,你的警惕心,到哪里去了?你难道没有感觉到,那死寂的背后,隐藏着巨大的杀机吗?”
影子的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最后,是你,李大山!”王卫国的声音,变得愈发冰冷,“你是个勇士,但你不是一个合格的指挥官!当你发现宪兵队是个空壳子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在第一时间,判断出这是一个连环套?你脑子里想的,是不是还是‘万一是真的呢?’,是不是还抱着一丝侥幸,想去赌一把?”
“我……”李大山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王卫国缓缓地收回指挥刀,重新插回地面。
“我们所有的人,都被仇恨和之前的胜利,冲昏了头脑。我们变成了一群只会凭着本能和血勇去战斗的……莽夫!”
“而我们的对手,山本武夫,他从始至终,都像一个最冷静、最残忍的猎人。他了解我们,算计我们,把我们的每一步行动,都预判得清清楚楚。他用一份假情报,就把我们一百二十多号弟兄,玩弄于股掌之上!”
“这一仗,我们不是输给了鬼子的飞机大炮,不是输给了他们的兵力优势!”
“我们,是输给了我们自己的脑子!”
整个土地庙里,死一般的寂静。每一个人,都羞愧地低下了头。王卫国这番血淋淋的、毫不留情的剖析,将他们最后的尊严和借口,都撕得粉碎。
“弟兄们的血,不能白流。”
良久,王卫国才缓缓地开口,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却又蕴含着一股重新燃起的、更加冰冷的火焰。
“这场败仗,必须让我们所有人都记住!记住这种被人当成傻子一样戏耍的耻辱!记住弟兄们临死前那不甘的眼神!”
“从今天起,我们幽灵部队的训练,增加两项最重要的内容!”
他竖起了两根手指。
“第一,反情报甄别与心理战术!从现在开始,任何一份情报,不管它的来源有多可靠,我们都要先假定它是假的!是敌人给我们下的套!我们要学会站在敌人的角度去思考!去分析他为什么要让我们得到这份情报!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第二,反伏击与极限生存演练!从今天起,我们每一次行军,都假定我们正走在敌人的伏击圈里!每一次宿营,都假定敌人的刺刀已经顶在了我们的后心上!我要把‘危险’这两个字,刻进你们每一个人的骨头里!让它成为你们吃饭喝水一样的本能!”
他站起身,走到土地庙的门口,掀开了那片破烂的门帘。
外面,那些幸存的队员们,正默默地等待着。
“都听到了吗?”王卫国的声音,传了出去。
“听到了!”回答的声音,沙哑,却充满了力量。
“很好。”王卫国转过身,看着面前这几个已经被他骂得体无完肤,但眼神却重新变得锐利起来的小队长。
“现在,去吧。”
“去把我们今天说的每一个字,都告诉所有的弟兄。”
“告诉他们,我们为什么要败。”
“然后,再告诉他们……”
王卫国的眼中,爆发出骇人的杀机。
“我们该如何,百倍、千倍地,把这场子,找回来!”
……
当天深夜,当所有队员都以为可以获得片刻喘息的时候。
“哔——哔——哔——!”
一阵急促到令人心悸的紧急集合哨,骤然划破了乱葬岗的寂静!
“敌袭!敌袭!全员进入战斗岗位!”
影子和几个老兵,如同疯了一样,在营地里大声咆哮!
所有队员,无论是新兵还是伤员,都如同被针扎了一样,从睡梦中惊醒!他们甚至来不及穿好衣服,就本能地抓起身边的武器,连滚带爬地冲向了各自的防御位置!
然而,他们等了足足十分钟,周围,却连一个鬼子的影子都没有。
就在他们疑惑不解的时候,王卫国冰冷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从你们听到哨声,到所有人进入阵地,总共用时……五十八秒。”
“如果刚才,是山本的部队,对我们发起夜袭。我们现在,已经有一半的人,在睡梦中,被割断了喉咙。”
“所有人,都有!”
“负重二十公斤!十公里越野!”
“现在,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