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散生产的策略像一剂温润却坚韧的汤药,缓缓化解着查封带来的僵局。槐花村的空气中,少了作坊里集中劳作时的喧闹,却多了几分家家户户窗下灯前,藤条穿梭的细密声响。这种化整为零的模式,反而让草编生产更深入地融入了村落的肌理,一种“野火烧不尽”的顽强生命力悄然勃发。
春苗娘和英子成了最忙碌的人。她们每天穿梭于各家各户,检查质量,登记数量,分发新的原料,收回成品。起初还有些担心质量参差,但妇女们深知这活计关系着全家生计,格外认真,甚至互相较劲,比以往在作坊时更加精益求精。偶尔有编织不到位的,不用春苗娘多说,当事人自己就脸红耳赤地拆了重编。生存的压力,转化成了对品质的极致追求。
陆信则主外,频繁往返于公社。他不再硬闯办公室,而是采取了更策略的方式。他带着分散生产后依旧保质保量完成的成品,以及详实的记录,去找公社里一些相对开明、对发展副业持支持态度的干部“汇报工作”,客观反映合作社遇到的困难,尤其是被封后社员们自力更生、维持生产的现状。他不直接告状,只陈述事实,但事实本身,就是对马魁和郑干事那种蛮横做法无声的控诉。
这种“温和而坚定”的策略,开始产生效果。一些干部看到实实在在的产品和社员们的干劲儿,对比马魁那边只有空洞的“规定”和“风险”,心中天平渐渐倾斜。虽然碍于马魁的积威和郑干事的身份,暂时不敢明确表态支持,但至少不再一边倒地听信马魁的一面之词。公社大院里,开始出现一些不利于马魁的窃窃私语。
马魁明显感觉到了这种变化,如同芒刺在背。他几次想找茬干涉分散生产,但村民如今都在自家院里干活,他总不能闯进人家里去封手。他想在原料上卡脖子,赵老憨却早有准备,通过私人关系从邻村调剂了一些藤条,虽然量不大,但勉强能维持。陆信和苏宁织起的这张韧性十足的网,让他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愈发焦躁。
而真正让局势发生微妙转折的,是来自省城的一封信。
这封信直接寄到了公社管委会,收信人是管委会主任。信是省民间工艺协会吴理事亲笔所写,语气平和却分量十足。信中首先肯定了槐花村草编合作社在传承和创新民间工艺方面做出的努力和取得的成果,认为其“合作社+农户”的模式是“活化传统、服务民生”的有益探索。接着,笔锋一转,以关切的口吻提到,听闻该合作社在发展中遇到一些“不必要的困扰”,特别是“因简易技术改良而受到阻碍”,希望当地有关部门能“从扶持社队企业、保护工艺创新的角度出发,妥善处理,为基层创造宽松的发展环境”。
没有一句批评,没有直接点名,但字里行间蕴含的压力,却让接到信的公社主任额头冒汗。省协会虽然不直接管行政,但其影响力和话语权,尤其是涉及到“政策风向”时,绝非一个公社主任敢轻视的。他立刻找来相关干部了解情况,当听到郑干事和马魁的那些操作时,主任的脸色沉了下来。
“胡闹!”主任将信拍在桌上,“发展社队企业是上面的精神!人家搞点技术改良提高效率,有什么错?只要东西好,群众受益,就该支持!你们这样搞,不是跟上面唱反调吗?”
郑干事被叫来,面对主任的斥责和吴理事那封软中带刺的信,支支吾吾,再也拿不出之前那套冠冕堂皇的说辞,只反复强调“按规定办事”、“担心安全隐患”。
“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安全隐患?你们去实地认真检查过吗?拿出证据来!”主任不耐烦地打断他,“回去告诉马魁,别总盯着自己村里那一亩三分地搞内耗!要把心思用在正道上!”
郑干事灰头土脸地退了出去。他意识到,这次踢到铁板了。吴理事的介入,使得事情的性质发生了变化,不再是简单的基层纠纷,而是可能触及到更高层面的政策导向问题。他必须重新评估风险。
消息很快传回槐花村。当陆信从一位相熟的公社干部那里得知吴理事来信和主任的态度转变后,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他立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苏宁和合作社的骨干们。
压抑已久的村民们沸腾了,仿佛看到了乌云缝隙中透出的阳光。虽然机器的封条还没撕掉,但来自高层的认可和支持,无疑给了他们巨大的鼓舞和底气。
“太好了!省里的领导都给咱们说话了!”
“看马魁还敢不敢嚣张!”
然而,在一片欢欣鼓舞中,苏宁却保持着异常的冷静。晚上,她对陆信说:“信哥,这事还没完。马魁不会这么轻易认输,郑干事背后可能还有别人。吴理事的信能帮我们一时,但不能解决所有问题。最关键的是,我们要趁这个机会,尽快让合作社走上正轨,把章程落实,把制度建起来,让自己真正强大起来。”
陆信深以为然:“没错。我明天就去公社,趁热打铁,再次提交章程,争取尽快备案成功!”
就在槐花村这边因为远方的回音而士气大振时,石古镇的顾青山,也从一个老朋友那里听说了省协会介入的消息。他坐在自家院子里,望着夜空中的星斗,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欣慰。他拿起一件苏宁留下的、融合了新老技艺的草编样品,摩挲着上面独特的纹路,低声自语:
“丫头,路给你指了一程,后面的风波,还得靠你们自己闯啊。这潭水,比你想的,要深……”
他似乎知道些什么,但那深邃的目光,却投向了更遥远的、未知的黑暗深处。一场由机器引发的风波,暂时看似平息,却将更多、更复杂的势力牵扯了进来。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而郑干事在离开公社办公室时,眼中闪过的那一丝不甘与算计,也预示着,这场无声的较量,远未到结束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