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房像个刚吃饱奶的娃,踏实又安静地蹲在初夏明晃晃的日头底下。泥土墙吸足了热气,到晚上还往外散着温吞吞的暖意,比那四面漏风的破屋不知强了多少倍。井台就在院角,打水不用再跑老远。苏宁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就是拎着桶去井边,听着井绳吱呀呀的响动,看着清凌凌的水花溅出来,心里那份敞亮,就跟这井水似的,透亮透亮。
陆信去大队部跑了一趟,果然把那个“家庭手工业”的临时许可给办下来了。一张盖了红戳的薄纸,拿在手里轻飘飘的,苏宁却觉得沉甸甸的。这意味着,她那些筐筐篮篮,从此可以见光了。她把许可证书仔细收在炕席底下,跟宝贝似的。
政策放开的信儿,像长了腿,没几天就在槐花村窜了个遍。地头歇晌的时候,话题不再是东家长西家短,多了些新鲜的词儿:“个体户”、“做生意”、“万元户”。有人嗤之以鼻,说这是“资本主义尾巴”,长不了;有人心动,私下里琢磨着能不能也倒腾点啥;更多人则是观望,眼神里混着好奇、怀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苏宁没空理会这些议论。她有了新目标——公社要办个“土产交流展销会”,鼓励社员把自家的东西拿去摆摊。李干事特意捎信来,说她的草编精巧,让她准备点货,去试试水。
这可跟偷偷摸摸卖给王老头或者等供销社订单不一样,是正经八百地摆出来,跟人面对面地讨价还价!苏宁心里又兴奋又打鼓。她跟陆信商量,陆信沉默了一会儿,只说了句:“想去就去。我陪着你。”
有了他这句话,苏宁心里踏实了大半。她开始日夜赶工,不再局限于实用的筐篓,而是琢磨着编了些更花哨的玩意儿。用染成五颜六色的草茎,编小巧玲珑的自行车挂篮、能挂在墙上的装饰盘、甚至还有给娃娃玩的小动物。手指被染料浸得变了色,眼睛熬得通红,但看着成品一点点堆起来,想象着它们摆在展销会上的样子,浑身就充满了劲儿。
陆信也没闲着。新房虽然盖起来了,但家徒四壁,什么都缺。他用修水库时学来的点皮毛手艺,找了些废木料,叮叮当当地敲打起来。先是做了两个结实的长条凳,替换了那些歪歪扭扭的破板凳;又给厨房打了个简易的碗柜,虽然粗糙,但碗筷总算有了归置的地方;甚至还用边角料,给苏宁做了个带小抽屉的梳妆匣——虽然家里连面像样的镜子都没有。
两人各忙各的,常常一整天说不上几句话。但饭点儿一到,灶膛里的火总会准时燃起,饭菜的香味飘出来,就是一种无声的招呼。吃饭时,偶尔交流一下各自的进展。
“展销会定在下月初八。”苏宁夹了一筷子炒青菜,说,“我算了算,东西差不多够了。”
“嗯。”陆信扒着饭,“到时候我跟你一起去。听说隔壁村有人要卖旧自行车,我去看看轱辘,想法子给家里添辆自行车。”
添自行车?这可是个大件!苏宁眼睛一亮:“那得不少钱吧?”
“先看看。”陆信语气平静,“钱不够,慢慢攒。”
简单的对话里,是对未来生活实实在在的规划。每一分钱都有了去处,每一个目标都清晰可见。这种看得见摸得着的希望,比任何空泛的安慰都让人安心。
这天傍晚,天擦黑,两人正坐在新做的条凳上歇凉,摇着蒲扇,就听见院墙外传来一阵自行车铃铛响,接着是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
“信子兄弟!小宁妹子!在家不?”
是王老五,推着一辆半新的二八大杠,车把上还挂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个青皮梨子。
“王哥?你怎么来了?”陆信站起身,有些意外。王老五平时跟他们算不上多亲近。
“嗨!这不是听说你们乔迁新喜嘛!一直没空过来看看!”王老五把自行车支在院门口,拎着梨子走进来,眼睛滴溜溜地在崭新的房子和屋里简单的摆设上扫了一圈,脸上堆着笑,“啧啧,这房子盖得,真气派!比我们家那老屋强多了!”
他把梨子塞给迎出来的苏宁:“一点心意,别嫌弃!”
俗话说,抬手不打笑脸人。苏宁道了谢,接过梨子。陆信也给王老五递了根烟。
王老五点上烟,吸了一口,凑近陆信,压低声音:“信子哥,兄弟今天来,是有个事儿想跟你打听打听。”他瞥了一眼苏宁,声音更低了,“听说……你这办了个啥‘许可’?搞副业那个?”
陆信眼神微动,点了点头:“嗯,怎么了?”
“哎呦,还是信子哥你有眼光,动作快!”王老五一拍大腿,“不瞒你说,兄弟我也寻思着弄点啥。你看我,要文化没文化,要力气……也就一般。就想着,能不能也跟着政策,倒腾点小买卖?听说……去南方弄点电子表、蛤蟆镜回来卖,挺赚钱?”
电子表?蛤蟆镜?苏宁在一旁听得心里直摇头。这东西风险太大,而且王老五根本不是那块料。
陆信吐出一口烟,语气平淡:“王哥,那玩意儿水太深,不是咱们能玩的。政策是让搞副业,也是要脚踏实地,干点靠谱的。”
王老五脸上的笑僵了一下,随即又讪笑道:“那是,那是!信子哥说得对!我也就是瞎琢磨……那你看,像我这样的,能干点啥?”
陆信看了他一眼:“你要真想干,不如去公社砖瓦厂问问,他们常年招临时工,虽然累点,但钱现成。”
王老五显然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又东拉西扯了几句,便借口天晚,骑着车子走了。
送走王老五,苏宁和陆信对视一眼,都明白这人来的目的。不过是看他们似乎踩准了点子,想来探探路,甚至想搭个顺风车。
“这种人,以后少不了。”陆信掐灭烟头,声音没什么起伏。
“嗯。”苏宁应着。政策放开,机会来了,牛鬼蛇神也会跟着来。但他们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了。
夜色渐浓,新月如钩。
新家里,油灯散发出昏黄温暖的光。苏宁继续编着她的展销会货品,陆信则就着灯光,打磨一把新做的锅铲手柄。
屋里很安静,只有竹篾穿梭和砂纸摩擦的细微声响。但一种无形的力量,却在两人之间,在这崭新的四壁之内,悄然凝聚。
政策的风已经吹起来了,能不能借力上天,各凭本事。
而他们,已经准备好了船和帆,只等东风更劲。
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狗吠。
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