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发威,比盛夏还多了几分黏腻的燥热。但风里到底带了丝不易察觉的凉意,吹过田埂,玉米叶子哗啦啦响成一片,露出底下开始鼓胀的棒子。空气里浮动着谷物将熟未熟的、青涩又饱满的香气。
破屋前的空地上,金黄的麦秸垛堆成了小山,散发着阳光晒透后的干爽味道。屋后菜地里的黄瓜、茄子到了尾声,但南瓜藤蔓疯长,叶子底下藏着好几个脸盆大的青皮南瓜,豆角也一茬接一茬地结,吃不完的晒成了干豆角,预备着冬天。
草编的生意也越发顺当。供销社的李干事甚至托人捎来口信,说城里文化馆搞什么“民间工艺展”,看中了苏宁编的一个带提梁、镂空花纹的竹制书箱,想借去摆几天,还给了五块钱的“借展费”。这事儿在村里悄悄传开,连大队书记王建国碰到陆信,都难得地露出笑脸,拍了拍他肩膀:“信子,好好干!给咱槐花村争光!”
这种被认可的感觉,像微弱的电流,激活了苏宁骨子里那份来自现代社会的自信和闯劲。她不再满足于按图索骥,开始自己琢磨新花样。用更细的篾丝尝试编小巧的收纳盒、针线笸箩,甚至异想天开地想编个能提的、带盖的野餐篮。
陆信依旧是那个最坚实的后盾。地里的重活他一手包揽,闲暇时便默默帮她处理材料,把竹子劈得薄如蝉翼,把蒲草搓得柔韧如丝。他话少,但眼光毒辣。苏宁编的新花样,他拿过去掂量几下,有时会指出某个结构承重不够,或者哪个接口容易松脱,往往一针见血。
这天,苏宁尝试编那个野餐篮,在如何让篮盖和篮身严丝合缝又方便开合上卡了壳,拆编了几次都不满意,有些泄气地扔下篾片。
陆信正在旁边用旧木头做一个小马扎,见状,放下手里的凿子,走过来拿起那个半成品看了看,没说话,只是拿起几根篾片,手指翻飞,三下五除二,就用一种苏宁从未见过的、极其巧妙的榫卯结构,把篮盖和篮身连接了起来,开合自如,又结实无比。
“这样试试。”他把篮子递还给苏宁,语气平淡。
苏宁看着那精巧的结构,眼睛都亮了:“你从哪儿学的这法子?”
陆信拿起凿子,继续凿他的木头,头也没抬:“以前看人做过。”
又是“以前”。苏宁识趣地不再追问,心里却对这个男人的过往更加好奇。他就像一本厚重的、蒙着灰尘的书,她只能偶尔窥见一两个惊心动魄的片段,却始终无法窥见全貌。
秋收的脚步越来越近,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紧张的忙碌气息。队里开始组织人手检修农具,清理晒谷场。陆信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天不亮就出门,披星戴月才回来,身上总是带着浓重的汗味和泥土味。
苏宁心疼他,变着法儿把伙食弄得好些。猪油炒菜舍得放油了,偶尔还能奢侈地蒸一碗鸡蛋羹,或者用晒干的豆角炖一小块咸肉。陆信每次都会把肉和蛋往她碗里拨,被她瞪一眼,才默不作声地吃掉自己那份。
这天晚上,陆信回来得格外晚,脸色有些凝重。他洗了把脸,坐在饭桌前,却没像往常那样立刻动筷子。
“怎么了?”苏宁盛好粥,递给他筷子。
陆信接过筷子,在手里捏了捏,才沉声说:“队里开会定了,秋收后,要抽调一批劳力,去县里修水库。”
修水库?苏宁心里咯噔一下。这可是比农忙更苦更累的活,一去就是几个月,工分虽然高,但危险性也大。
“抽到你了?”她急忙问。
“嗯。”陆信扒了一口粥,嚼得很慢,“我们小队,抽五个。我算一个。”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灶膛里柴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修水库……意味着他要离开家很长时间,意味着她要一个人面对可能来自苏家的麻烦,意味着刚有起色的草编生意可能受影响,也意味着……她会很久见不到他。
一种强烈的、难以言喻的不舍和担忧,瞬间攫住了苏宁的心。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陆信抬起头,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色和紧抿的嘴唇,目光深邃。他放下筷子,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放心,工期最多三个月。工分高,挣的钱,够咱们把房梁和瓦钱凑齐了。”
他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补充道:“家里……你守着。有事,去找王书记。苏家那边,我走之前,会再去敲打一次。”
他的话不多,却句句砸在苏宁心上。他把最现实的利弊(高工分)和最实际的安排(找王书记、敲打苏家)都摆了出来,没有花哨的安慰,却比任何承诺都让人踏实。
苏宁看着他被晒得黝黑、却异常坚定的脸庞,心里那点慌乱渐渐平息下去。是啊,日子总要过下去。分离是为了更好的未来。她不能拖他后腿。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筷子,给他夹了一筷子炒鸡蛋:“吃饭吧。去了那边,自己当心点,别太逞强。”
陆信看着她恢复平静的脸,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低低地“嗯”了一声。
这顿饭,吃得有些沉默,却有种无声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流淌。
饭后,陆信没像往常那样立刻休息,而是拿出磨刀石,就着油灯的光,一下一下,认真地磨着他那把柴刀和锄头。金属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秋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
苏宁坐在他对面,继续编着那个野餐篮。手指翻飞,心却飘向了不久后的别离。
秋虫在窗外不知疲倦地鸣叫着。
这个秋天,注定要在忙碌的收获和即将到来的离别中,刻下深深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