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汽车像个喘着粗气的铁皮罐头,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颠簸摇晃,卷起漫天黄尘。苏宁靠窗坐着,脸贴着冰凉的玻璃,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千篇一律的田野和光秃秃的树干。去时的紧张兴奋,已经被连日的奔波和应付消磨殆尽,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虚浮感。
市里三天,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高楼,宽马路,闪烁的霓虹(虽然只有零星几点),还有那些穿着体面、言谈举止带着某种优越感的“城里人”。交流会上,她磕磕绊绊地念完了那篇自认为“实在”的发言稿,底下掌声还算热烈,但那些投来的目光,有好奇,有审视,或许还有不易察觉的怜悯?她分不清。
领导接见,握手,合影。饭菜比家里好太多,有肉,有细粮,但她吃得食不知味。住在招待所,雪白的床单,松软的枕头,她却失眠了,听着窗外陌生的车流声,想念破屋里那铺硬炕和身边人沉稳的呼吸。
现在,梦醒了。车子颠簸着,把她往回拉,拉向那个虽然贫穷却真实的世界。
天擦黑时,车子终于喘着粗气停在了槐花公社破烂的车站。苏宁拎着包袱下车,腿脚都有些发软。刚站稳,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靠在墙角的阴影里,像一座沉默的山。
陆信推着自行车走过来,接过她手里的包袱,挂在车把上。没多问,只说了句:“回了。”
“嗯。”苏宁低低应了一声,侧身坐上后座。
回去的路,比去时安静许多。夜风很凉,吹散了白日的燥热,也吹得苏宁头脑清醒了些。她看着陆信奋力蹬车的宽厚背影,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汗味和泥土气息,心里那份虚浮感才一点点落回实处。
“会开得咋样?”快到村口时,陆信终于开口问,声音混在风里。
“就那样。”苏宁把脸贴在他后背上,声音闷闷的,“念了稿子,吃了饭,照了相。”
陆信没再追问。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家里都好。”
简单的四个字,却像有魔力,熨帖了苏宁所有的不安和委屈。
到家时,春苗和英子已经做好了晚饭,石头跑出来扑进苏宁怀里。屋里点着油灯,饭菜摆在桌上,虽然简单,却冒着熟悉的热气。一切都和她离开时一样,仿佛那三天的喧嚣只是一场错觉。
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一样了。
第二天,苏宁把从市里带回来的、用油纸包好的一包水果糖分给春苗、英子和石头,又把给陆信买的一双厚实劳保手套拿出来。陆信接过手套,没说什么,只是试了试大小,便仔细收了起来。
平静只维持了不到半天。晌午刚过,公社的李干事就骑着自行车匆匆赶来,脸色不太好看。
“小苏,你可回来了!”李干事摘下帽子,擦着额头的汗,“出事了!”
苏宁心里咯噔一下:“李干事,咋了?”
“你们送去县文化馆参展的那幅‘丰收图’挂画,被人举报了!”李干事压低声音,语气急促,“说是……内容有问题!宣扬小农意识,抹杀集体化成就!还说你个人主义思想严重,借传统手艺为名,行资本主义之实!”
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砸得苏宁头晕眼花,脸色瞬间煞白。她怎么也没想到,一幅用心编织、歌颂丰收的画,会惹来这么大的祸事!
“谁……谁举报的?”她的声音都在发抖。
“匿名信!直接寄到县文化局和公社的!”李干事眉头紧锁,“现在上面要求彻查!你们那个‘家庭手工业’的典型,恐怕也悬了!”
正说着,陆信从地里回来了。听到消息,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眉头蹙得更紧,眼神冷得像冰。
“画呢?”他问李干事。
“暂时被文化馆扣下了,说要审查。”李干事叹气,“这事儿可大可小。往小了说,是理解偏差;往大了说……唉!”
屋里的气氛顿时降到了冰点。春苗和英子吓得大气不敢出,石头也感觉到了不安,紧紧抓着春苗的衣角。
送走忧心忡忡的李干事,院子里一片死寂。阳光明晃晃地照着,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怎么会……”苏宁喃喃道,手脚冰凉。她想起在市里时,还有人夸她那幅画有生活气息,有时代感,怎么一转眼就成了罪证?
“有人搞鬼。”陆信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股寒意,“不想让咱们好过。”
“是林秀儿?还是苏金宝?”苏宁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们。
“都有可能。”陆信目光锐利,“或者,还有别人。”
树大招风。他们最近风头太盛,挡了谁的路,或者 simply 惹了谁的眼红,都有可能。
“那……现在怎么办?”苏宁六神无主。这罪名要是坐实了,别说办厂子,现有的生意都可能保不住!
陆信沉默着,在院子里踱了几步,然后停下,看向苏宁:“慌什么。画是死的,人是活的。”
他走到墙角,拿起那把磨得锋利的柴刀,用手指试了试刀锋,眼神沉静:“第一,画的事,我去县里找文化馆的人说清楚。当初是他们主动征集,也是他们领导认可过的。第二,家里这摊子,不能停。该接的活照接,该交货的交货。越是这样,越不能自己先乱了阵脚。”
他的冷静像定心丸,让苏宁慌乱的心稍微平稳了些。
“我跟你一起去县里!”她急忙说。
“不用。”陆信拒绝得干脆,“家里得有人守着。春苗和英子胆子小,你得稳住她们。”
他顿了顿,看着苏宁苍白的脸,语气放缓了些:“天塌不下来。就算真塌了,也有我顶着。”
这话,和送她去市里时说的一模一样。苏宁看着他坚毅的眼神,心里那股劲儿又回来了。是啊,怕什么?最坏的日子都熬过来了,还能被一纸匿名信打倒?
“嗯!”她重重点头,“家里交给我。你去县里,小心点。”
陆信没再多说,回屋简单收拾了一下,推着自行车就出了门。背影决绝,像要去奔赴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接下来的两天,苏宁度日如年。她强打着精神,和春苗、英子一起干活,但效率明显低了很多。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竹篾摩擦的声音,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村里流言再起,比以往更甚。说什么的都有,有说苏宁要被抓起来的,有说陆信跑去县里疏通关系的,还有说他们这生意彻底黄了的。快嘴刘婶又来“关心”了几次,话里话外透着幸灾乐祸。
苏宁一律不理会,只埋头干活。她把担心和恐惧都压在心里,不能在春苗和英子面前露怯。
第三天傍晚,夕阳西下,陆信终于回来了。他风尘仆仆,脸上带着浓浓的倦色,但眼神明亮。
“怎么样了?”苏宁迫不及待地迎上去。
陆信把自行车支好,从怀里掏出一张叠起来的纸:“没事了。文化馆出了个说明,认定画作没问题,是有人恶意举报。公社这边,也压下去了。”
苏宁接过那张盖着红章的说明,反复看了好几遍,悬了几天的心,终于重重落回肚子里。她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怎么回事?”她吸了吸鼻子问。
“找了当初接待咱们的吴干部。”陆信言简意赅,“她人还算正直,据理力争。又去找了李干事,让他从中斡旋。举报信内容空洞,经不起推敲。”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苏宁能想象到其中的周折和艰难。在这个看重成分、敏感多疑的年代,要洗清这样的指控,绝非易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春苗和英子也松了口气,双手合十。
危机暂时解除,但阴影并未完全散去。这次举报,像一个警钟,提醒他们前路并非坦途,暗处的冷箭防不胜防。
晚上,两人对坐吃饭,气氛有些沉闷。
“以后……还得更小心。”苏宁扒拉着碗里的饭粒,低声说。
“嗯。”陆信应着,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她碗里,“经一事,长一智。步子,可以慢点,但得踩稳。”
他看着她,目光深沉:“市里那边,有什么新消息?”
苏宁这才想起,光顾着担心举报的事,把市里交流会后续给忘了。她连忙说:“对了,市里团委的人说,可能会组织一批‘创业典型’去省里参观学习。让我们等通知。”
省里?苏宁的心又活络起来,但随即又被担忧取代。这次举报,会不会影响这个机会?
陆信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淡淡道:“该来的总会来。做好准备就行。”
他的目光越过苏宁,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黑暗,看到更远的未来。
“等这次风波彻底过去,”他收回目光,看向苏宁,“作坊的事,该提上日程了。”
苏宁一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越是有人打压,越要堂堂正正地干出个样子来!只有自身足够强大,才能无视那些魑魅魍魉。
“好!”她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夜色中,新房的灯火虽然微弱,却顽强地亮着,仿佛在向所有窥探和恶意宣告:这家人,打不垮,压不弯。
而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对手,一次失败,绝不会甘心。更大的风浪,或许正在酝酿之中。系统那冰冷的警告,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时刻提醒着苏宁,真正的危机,远未解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