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销会带来的兴奋劲儿,像夏天午后的雷阵雨,来得猛,去得也快。两块多钱的收入,实实在在揣进了贴身的衣兜,但回到炊烟袅袅的新房,面对依旧空荡的四壁和明日田里的活计,那份激动便渐渐沉淀下来,化成了更具体、也更沉重的思量。
“东西还是太少了。”晚上,就着油灯昏黄的光,苏宁把卖剩的几件样品和那些皱巴巴的毛票分币摊在炕桌上,一边清点,一边对正在门口磨锄头的陆信说,“样式也得再多些。光靠我一个人编,忙死也供不上。”
陆信磨锄头的动作没停,砂石摩擦发出规律的沙沙声。他头也没抬,只“嗯”了一声,表示在听。
“我想着,”苏宁继续道,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他商量,“能不能请个人帮忙?也不用全天的,就农闲时候,帮着处理处理材料,或者编点简单的边角。工钱按件算,或者一天管两顿饭给点粮食……”
这是个大着胆子的想法。请人,就意味着要支出,要管理,不再是关起门来自己捣鼓的小打小闹了。
陆信磨锄头的动作慢了下来。他抬起眼皮,看了苏宁一眼,油灯的光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跃:“你想请谁?”
“张嫂子……或者她家闺女秀儿?手脚都麻利,人也本分。”苏宁早就想过人选。张嫂子男人是队里会计,家境相对好些,不至于眼皮子浅为点小利闹出事,秀儿那姑娘也老实肯干。
陆信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砂石声又响了起来,比刚才更急促些。“张嫂子家……行。你先去问问,看人家愿不愿意。工钱……一天先按一毛五,管晌午饭,你看咋样?”
一毛五,在这个一个壮劳力一天挣不到三毛工分的年代,算是公道价,尤其还管一顿饭。苏宁心里有了底,点点头:“好,我明天抽空去问问。”
事情有了眉目,心里却并不轻松。请人意味着责任,也意味着他们的“小生意”暴露在更多人眼前,是福是祸,难说。
接下来的几天,生活仿佛又被拉回了原来的轨道。春播扫尾,秧田管理,样样耽误不得。陆信依旧是天不亮就下地,一身汗水一身泥地回来。苏宁除了下地,所有零碎时间都扑在了草编上,手指被竹篾划了好几道口子,也顾不上疼。展销会的成功像一剂强心针,让她看到了这条路能走通,也逼着她必须走得更快、更稳。
她抽空去了趟张嫂子家。张嫂子正在院里纳鞋底,听明白苏宁的来意,有些惊讶,又有些犹豫。倒是旁边帮着绕线的秀儿,眼睛亮了一下。
“这事儿……我得跟你张哥商量商量。”张嫂子没一口回绝,但也没立刻答应,“现在地里活正忙,秀儿也得挣工分。等忙过这阵儿,再说?”
苏宁知道这是托词,但也能理解。毕竟给个体户帮忙,说出去不算什么光彩事,工钱也不稳定。她没强求,客气了几句便回来了。
跟陆信一说,陆信脸上没什么意外表情,只道:“正常。再看看吧。”
请工的事暂时搁浅,扩大生产的想法却像野草,在苏宁心里疯长。她开始更疯狂地压榨自己的时间和精力。晚上油灯点的时辰越来越长,有次甚至熬到后半夜,被起夜的陆信发现,硬是把灯吹了,塞回被窝里。
“钱慢慢挣,命要紧。”他声音带着睡意,却不容置疑。
苏宁在黑暗里睁着眼,听着身边人平稳的呼吸,心里那点焦躁才慢慢平复下来。是啊,路要一步一步走。
转机出现在几天后。苏宁去公社供销社交货,顺口跟李干事提了句想扩大生产但找不到可靠帮手的事。李干事推了推眼镜,想了想说:“你要信得过,我倒知道个人。是我们供销社一个退休老会计的闺女,叫春苗,手脚特别巧,以前在县里服装厂做过临时工,后来厂子效益不好回来了。人挺老实,就是命不好,男人前年修水库没了,带着个五六岁的娃,日子紧巴。你要是需要,我可以帮你问问。”
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帮手!有手艺,知根底,又是寡母带娃需要钱!苏宁喜出望外,连忙谢过李干事。
回去跟陆信一说,陆信沉吟了一下:“寡妇门前是非多。你想清楚了?”
这话像盆冷水,让苏宁冷静了些。是啊,这年头,请个年轻寡妇到家里来做工,难免惹闲话。
“咱们光明正大干活,怕什么?”苏宁咬了咬唇,“再说,春苗姐有孩子拖着,肯定更珍惜这活儿。工钱……咱们可以日结,或者按件算,都行。”
陆信看了她一眼,没再反对:“你决定就行。到时候,让她们娘俩在院子里干活,敞亮。”
这就是同意了。苏宁心里一块石头落地,第二天就央李干事领着,去见了春苗。
春苗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妇人,模样周正,眉眼间带着股挥之不去的愁苦和小心翼翼的拘谨。家里确实清贫,墙上还挂着亡夫的遗像。她那个叫石头的儿子,瘦瘦小小的,躲在母亲身后,怯生生地看着来人。
听明白来意,春苗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了希望的光,但随即又黯淡下去,搓着衣角,嗫嚅道:“我……我这手艺,怕入不了您的眼……再说,还有石头要照看……”
“春苗姐,你太客气了。”苏宁赶紧说,“李干事都夸你手巧呢!孩子没事,带来就行,院子里随便玩,不耽误事。工钱咱们按编的东西算,多劳多得,你看成不?”
最终,在生活和希望的双重驱动下,春苗红着眼圈答应了。约定好第二天就开始上工,一天先保证八毛钱的基本工钱,超出部分另算。
回去的路上,苏宁脚步轻快。解决了人手问题,就像给即将启航的小船配上了桨。
陆信听说谈妥了,没多说,只是下午收工后,默默地把院子里收拾出一块平整地方,搬来了两个旧树墩当凳子,又用竹竿和破席子搭了个简易的凉棚。
第二天,春苗果然早早带着石头来了。她确实手巧,苏宁只简单演示了一遍编野餐篮的起底手法,她看了一遍就能上手,虽然开始有些生疏,但很快就变得有模有样,甚至比苏宁做得更细致。石头也很乖,不哭不闹,就在院子里玩泥巴,或者看蚂蚁搬家。
院子里多了两个人,顿时有了生气。竹篾穿梭的沙沙声,春苗偶尔低声请教的声音,石头稚气的自言自语,混合着灶房里飘出的饭菜香,让这个新家,真正有了过日子的热闹劲儿。
陆信下工回来,看到这景象,脚步顿了一下。他没说什么,只是洗手吃饭时,破例给石头碗里多夹了一筷子炒鸡蛋。
晚上,春苗娘俩走后,苏宁一边收拾着春苗今天编好的几个半成品,一边对陆信说:“春苗姐手真快,照这个速度,下个月展销会,咱们能多准备不少货。”
陆信“嗯”了一声,目光落在院子里那个小小的凉棚上,忽然道:“明天我去趟后山,看看有没有更韧的藤条。老是这种竹子,花样有限。”
他这是在为长远打算了。苏宁心里一暖,重重点头:“好!”
夜色渐深,新房里灯火温暖。
创业的路,终于不再是苏宁一个人孤独地摸索。有了帮手,有了方向,虽然前路依旧未知,但并肩同行的人多了,底气也便足了。
而那个沉寂的系统,在苏宁因为找到帮手而心神松弛的某一刻,再次于她脑海深处,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却带着更明确指向的警示:
【滴——检测到重生者‘林秀儿’对宿主经济行为关注度提升……建议宿主谨慎评估合作对象背景……】
提示音一闪即逝。正沉浸在初步成功喜悦中的苏宁,并未能清晰捕捉到这稍纵即逝的警告。她的全部心神,都已投注在那小小的草编事业和这个充满希望的新家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