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雪的水汽还没散尽,田埂的背阴处还残留着顽固的冰碴子,生产队上工的哨声就带着一股子急不可耐的劲儿,催命似的响遍了槐花村。
开春了,农忙开始了。
破屋里的那点暖意,像被这哨声戳破的肥皂泡,啪一下就没了。陆信那把磨得锃亮的铁锹重新扛上了肩,天不亮就得跟着大队人马下地,翻地、送粪,准备春播。一天下来,回到屋里,常常是连话都懒得说,倒在草铺上就能睡着。
苏宁也没闲着。屋后那点菜地要精心伺候,菠菜和小白菜可以间着苗吃了,她还得琢磨着再撒点快熟的菜种。鸡笼里的两只半大母鸡开始咯咯哒地试探着下蛋,虽然几天才憋出一个,也是珍贵的蛋白质来源。更重要的是,她的草编不能停。
上次的成功让她看到了希望。现在陆信早出晚归挣工分,她更得把这份“副业”撑起来。白天下地间隙、晚上点灯熬油,她的手指几乎没闲过,被坚韧的草茎勒出一道道红痕,甚至磨出了薄茧。
陆信看在眼里,没说什么。但有时收工回来,会顺手丢给她一捆品相特别好的蒲草或者细柳条,比她自己找的强得多。偶尔,队里分的极其有限的一点红糖或者猪油,他会推说“不爱吃甜的”、“嫌腻”,大半都拨到苏宁碗里。
日子清苦,忙碌,却有种踏实的劲头在里头。
这天下午,苏宁正在屋后给菜地浇水,就听见前院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李大花那极具穿透力的哭嚎声。
“我苦命的儿啊!你这没良心的妹子是要逼死我们全家啊!”
苏宁心里一沉,放下水瓢,擦了擦手,走到前院。只见她娘李大花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她爹苏建国蹲在门口吧嗒旱烟,脸色铁青。她那个游手好闲的哥哥苏金宝,则叉着腰,一脸不善地瞪着刚从地里回来的陆信。
周围已经稀稀拉拉围了几个看热闹的村民,指指点点。
“娘,你这是干啥?”苏宁压着心里的火气,走上前。
“干啥?”李大花一见她,哭嚎得更响了,“你说干啥?你个白眼狼!自个儿攀了高枝儿,吃香喝辣,就不管爹娘死活了?你哥好不容易说了门亲事,人家要五十块彩礼,你让你哥拿啥娶媳妇?你这是要我们苏家断子绝孙啊!”
苏金宝也跟着嚷嚷:“就是!苏小宁,你别装傻!赶紧拿钱!别以为有陆信护着,我们就拿你没办法!”
苏宁气得浑身发抖。攀高枝?吃香喝辣?他们哪只眼睛看见她吃香喝辣了?这破屋穷得叮当响,她和陆信起早贪黑才勉强糊口!五十块?在这个一个壮劳力一天挣不到一毛工分的年代,简直是天文数字!
她刚想反驳,陆信却往前迈了一步,挡在了她身前。他刚从地里回来,一身汗水泥土,高大的身躯带着一股迫人的压力。他没看哭闹的李大花,也没看叫嚣的苏金宝,目光直接落在蹲着抽烟的苏建国身上。
“苏叔。”陆信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地头劳作后的沙哑和一股冷意,“小宁现在是我陆信的人。她的日子,过得咋样,我清楚,你们也清楚。五十块彩礼,没有。”
他话说得干脆利落,不留半点余地。
苏建国被烟呛得咳嗽了两声,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看陆信,又看了看被陆信护在身后的苏宁,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李大花却不依不饶,爬起来就要往苏宁身上扑:“没有?骗鬼呢!村里谁不知道你们偷偷摸摸捣鼓东西卖钱!当我不知道?今天不拿钱出来,我就死在你门口!”
陆信眼神一厉,伸手拦住了李大花,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警告:“婶子,闹也没用。小宁出嫁,你们没给一分嫁妆,现在反过来要钱,没这个道理。再闹,我就去找王书记评评理,看看这槐花村,有没有出嫁的闺女还得倒贴娘家兄弟娶媳妇的规矩!”
提到大队书记王建国,李大花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苏金宝也缩了缩脖子。
陆信不再理会他们,转身对苏宁说:“回屋。”
苏宁看着爹娘哥哥那副嘴脸,心里一片冰凉。她没再说什么,跟着陆信进了屋,哐当一声关上了门,把外面的哭闹和议论都关在了门外。
门一关,世界清静了。但苏宁的心却堵得难受。不是因为爹娘的无情,而是因为这种甩不脱的纠缠和吸血。
陆信把铁锹靠墙放好,走到水缸边舀水洗脸。冰冷的水泼在脸上,他长长吐出一口气。
“别往心里去。”他背对着苏宁,声音闷闷的,“这种人,你越软,他越蹬鼻子上脸。”
苏宁走到灶台边,看着锅里照得见人影的稀粥,低声道:“我知道。就是觉得……恶心。”
陆信洗完脸,用旧毛巾擦着,转过身,看着苏宁紧绷的侧脸。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给她苍白的脸颊镀上了一层暖光,却照不进她眼底的郁色。
他沉默了一下,走到破木柜前,打开,从里面摸出那个装钱和票券的小布包,扔到灶台上。
“拿着。”他说,“该买啥买啥,不用省。”
苏宁看着那个布包,没动。那里面的每一分钱,每一张票,都是他们俩起早贪黑、省吃俭用,甚至冒着风险攒下来的。她怎么能拿去填苏家那个无底洞?
“我不是……”她想解释。
“我知道。”陆信打断她,目光深沉地看着她,“给你,就是你的。怎么花,你说了算。”
他的信任,像一块沉甸甸的烙铁,熨帖在苏宁心上,驱散了那点因亲人凉薄而生的寒意。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那个布包,重新塞回柜子深处,语气坚定:“这钱,谁也别想动。我们要留着盖房子,买粮食,过好自己的日子。”
陆信看着她的动作,没再说话,只是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晚上,两人对坐着吃饭。稀粥照旧,唯一的菜是一碟淋了几滴油星的凉拌野菜。但气氛却不再压抑。
吃完饭,苏宁照例拿出蒲草开始编织。陆信也没闲着,就着油灯微弱的光,用那把旧柴刀,削砍着几根木棍,似乎想做个什么架子。
灯光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交叠在一起。
“过两天,”陆信忽然开口,手里的动作没停,“队里要派人去公社拉化肥,我报了名。”
苏宁抬起头:“去公社?那……”
“嗯,”陆信知道她想问什么,“顺便把你这几天编的东西捎去。”
苏宁心里一暖,点了点头:“好。”
沉默了一会儿,陆信又像是无意间提起:“后山阳坡那儿,有片野竹林。”
苏宁眼睛一亮:“竹子?能编的东西更多!”
“嗯。”陆信应了一声,不再多说,继续专注地削着手里的木棍。
但就是这么一句看似随意的提点,却像在苏宁心里点亮了一盏灯。竹子,可比蒲草和柳条耐用多了,能编出更结实、更精巧的物件,肯定能卖更好的价钱!
她看着灯光下陆信专注的侧脸,心里那股暖流又涌了上来。这个男人,话不多,却总是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用他自己的方式,给她指一条路。
她低下头,更加卖力地编织起来,心里充满了干劲。
苏家的闹剧,像一阵恶风,吹过了也就散了。日子,终究是他们两个人自己的。
只要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这破屋里的日子,总能一天天好起来。
窗外,春寒料峭。
但破屋里,灯光虽暗,却暖意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