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的香港,像一张被拉至极限的弓弦,每一寸空气都绷紧着断裂前的嘶鸣。日军先头部队已陈兵深圳河彼岸,其侦察机如同不祥的乌鸦,不时掠过新界的上空。港口内,最后几艘悬挂欧洲旗帜的货轮正慌乱地装载着显贵与他们的细软,缆绳摩擦系缆桩的嘎吱声,听起来如同这座孤岛最后的呜咽。然而,就在这战争雷霆即将劈落的刹那,一种诡异的、充满张力的寂静,却降临在“梅机关”与“云雀”残部之间那看不见的战线上。
“墨韵斋”地下密室里,仅剩的几台短波收音机持续不断地扫描着空中电波,捕捉着全球局势每一个细微的颤动。“账房”坐在他那张堆满文件的旧书桌后,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投向虚空,仿佛在聆听着远方命运的足音。黛安静地坐在一旁,擦拭着一支勃朗宁手枪的零件,她的动作精准而富有韵律,仿佛一种对抗焦虑的冥想。油灯的光晕在她沉静的侧脸上跳跃,映照出一种被磨砺过的、近乎透明的坚韧。
“外面的‘狗吠’声,似乎轻了一些。”黛组装好最后一个部件,拉动枪栓,发出清脆的咔哒声,打破了沉默。
“不是轻了,是猎犬被主人召回了。”“账房”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洞悉世事的疲惫,“杉田健次郎是个优秀的军人,更是个现实主义者。在帝国更大的战略目标面前,追剿我们这几条‘小鱼’,优先级已经下降。他现在需要集中所有资源,确保香港这颗果子,能按照大本营设定的剧本,毫无意外地落下。”
事实正如“账房”所料。“梅机关”那如同水银泻地般的搜捕压力,在十二月初的这几天,明显松弛下来。街头那些伪装精妙的监视点撤走了大半,对几个已知但未清除的“云雀”外围节点的骚扰也停止了。甚至,在针对周景明的保护性监控上,日本人也显露出某种程度上的“敷衍”——他们依然控制着他,但不再像之前那样,试图以他为诱饵,钓出更大的目标。
这是一种基于冷酷算计的默契。杉田清楚,在占领香港的宏大行动面前,继续与一个隐蔽极深、难以根除的地下网络纠缠,只会分散精力,甚至可能被对方在混乱中反咬一口。暂时的“忽略”,是为了更彻底地、在占领后凭借绝对权力进行清算。而“账房”同样明白,这是风暴眼中宝贵的喘息之机,是命运掷予他们的、稍纵即逝的窗口。
“《道德经》有云:‘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账房”站起身,走到墙边那张巨大的、已标注了无数日军可能进攻箭头的地图前,“杉田的‘飘风骤雨’只是暂歇,而非停止。我们必须利用这短暂的‘休战’,完成两件事:第一,修复被破坏的联络线路,启用备用的安全屋和转移通道,确保核心结构在炮火中依然能维持最低限度的运转。第二,调整我们的任务重心。”
他的手指划过九龙半岛和港岛北岸:“未来的斗争,将不再是隐秘的情报博弈,而是更接近废墟下的生存与抵抗。我们要搜集的,不再仅仅是日军的物资清单和官员丑闻,而是城防工事的薄弱点、日军部队的番号与习性、粮秣仓库的位置、以及……可能愿意在黑暗中给我们提供一杯水、一块纱布的普通人的面孔。”
他看向黛,目光深邃:“你的任务,林默,也需要调整。‘教师’的身份在战火中或许不再安全,但也可能成为另一种掩护。你要利用最后这点时间,更深地融入你所在的社区,记住那些街巷、那些面孔,建立基于生存需求的、最朴素也最牢固的联系。同时,准备启用你的第二个身份——那个在教会医院登记的、有基本护理知识的志愿者。战端一开,伤亡不可避免,那里将是信息的汇集点,也是我们观察敌人、联系同志的另一个战场。”
黛聆听着,心中波澜起伏。这短暂的休战,对她而言,并非放松,而是另一种形式的煎熬。她清晰地感受到脚下大地即将塌陷的震颤,每一次日落都可能是和平的终结。她强迫自己将那些牺牲战友的面容暂时封存于心底最深的角落,将上海歌剧院的烈焰与香港即将到来的火海视为同一场战争的不同章节。她必须活下去,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肩上那份尚未完成的、沉重如山的托付。
她开始更积极地以“林默”的身份出现在她所居住的、位于湾仔的旧楼里。她帮隔壁的阿婆辨认即将贬值的军票,替楼下带着三个孩子的寡妇去排队购买限量的米粮,用她那份微薄的教师薪水,偶尔换一些黑市上流通的罐头,分给楼里最困难的几户人家。这些看似琐碎的行为,不再仅仅是伪装,而是她在试图织就一张战乱中可能救命的人情网络。她记住了一个总是沉默地坐在楼梯口、曾参加过省港大罢工的老工人的脸;留意到了街角那家西药房老板,在售卖绷带和碘酒时,眼中偶尔闪过的不忍。
同时,她翻出了那本几乎全新的《基础护理手册》,在煤油灯下默默背诵着止血、包扎、处理感染的要领。她的手指习惯了握枪和传递情报,如今开始重新适应想象中纱布的柔软和消毒水的刺鼻气味。这种角色的深化与转换,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在命运的洪流中,终于抓住了一块可以立足的礁石。
而在“梅机关”那间可以俯瞰部分港口的办公室里,杉田健次郎大佐同样在利用这最后的宁静。他面前铺开的,是香港的详细城防地图和英军兵力部署评估报告。对“云雀”网络的暂时放松,并非疏忽,而是更高层面的战略抉择。他像一名优秀的棋手,懂得在某些时候,需要弃子以取势。
“那些老鼠,就让他们再躲藏几天。”他对自己的副官,一个同样神情冷硬的年轻军官说道,“帝国的钢铁洪流,将碾碎一切地上的障碍。等到太阳旗在这座城市上空升起,我们再关起门来,慢慢清理这些阴沟里的虫子。现在,一切为了‘c作战’(指日军攻占香港的作战计划)让路。”
他的语气充满绝对的自信,仿佛香港已是囊中之物。这种自信,也体现在他下达的、针对“云雀”网络的指令上:保持监视,但不主动刺激,避免在占领前夕引发不必要的、可能干扰主要军事行动的混乱。
于是,在这暴风雨前夕,奇异的“休战”达成了。双方的首脑都心知肚明,这并非和平,而是更大爆发前的能量积累。街道上,惶惑的市民在抢购最后的生活物资,殖民政府的官员在焚烧文件,各色情报人员则在暗影中,进行着最后的布置与转移。
黛在“账房”的指导下,将一批至关重要的密码本和人员名单,转移到了位于九龙城寨边缘、一个绝对隐秘的新安全点。她知道,当炮声响起,“墨韵斋”将很可能成为历史。
在返回湾仔住处的路上,她看到夕阳的余晖,将维多利亚港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海面上,日本军舰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愈发清晰、狰狞。短暂的休战即将结束,默契之下,是即将吞噬一切的钢铁风暴。她握紧了口袋里的那枚碧玉胸针,感受着那一点坚硬的冰凉,如同握住了所有逝者的信念,也握住了自己穿越炼狱的、唯一的通行证。寂静,即将被打破;而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