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夜的鲜血尚未彻底擦净,法国总领事馆内仍弥漫着一股混合了消毒水、昂贵蜡油与无形恐惧的沉重气息。阿尔贝·杜邦几乎一夜未眠,眼中布满血丝,但意志却像被淬火的钢铁,在极度疲惫中反而变得异常冷硬和清晰。皮埃尔·劳伦特的死,是一记扇在法兰西颜面上的响亮耳光,更是一个将他个人推向风暴中心的、不容回避的残酷信号。
书房里,杜邦、勒克莱尔以及一位杜邦秘密信任的电讯室负责人,正围着一台沉重的密码机。窗外天色灰蒙,雨水暂歇,但云层低压,预示着更多的坏天气。初步的现场勘察除了那块神秘的丝绸碎片,几乎一无所获——凶手极其专业,没有留下指纹、脚印或其他明显痕迹。调查似乎陷入了僵局。然而,在情报世界里,死寂往往预示着暗流正在加速涌动。
皮埃尔之死,像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波澜暗涌的池塘,激起了层层叠叠的复杂反应。日本方面表面上表示“关切”并“期待”法方调查结果,实则通过外交渠道施加了近乎最后通牒式的压力,要求尽快破案并“确保”此类事件不再危及“日法友好”及租界治安。76号的活动似乎更加猖獗,仿佛在试探法租界当局在遭受重击后的反应能力和决心。英美方面则保持了一种谨慎的沉默和观望,其领事馆加强了戒备。租界内的普通侨民和中立人士则人心惶惶,流言四起,各种关于皮埃尔死因的离奇猜测(情杀、灭口、内部倾轧)开始秘密流传。
电讯室负责人莫里斯(maurice),一位年近五十、头发稀疏、沉默寡言的技术官员,此刻正用他那双因长期接触精密仪器而异常稳定的手,操作着密码机。他性格内向,不擅交际,是整个领事馆最容易被忽视的高级职员之一,却也是杜邦此刻最能倚仗的、掌握着信息生命线关键阀门的人。他的忠诚,源于对职业的敬畏和对共和理念(尽管如今已面目全非)的深层认同,而非对某个具体上司或政权的效忠。
勒克莱尔汇报现场调查毫无实质性进展时,房间内的气氛压抑得几乎令人窒息。挫败感和无形的压力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杜邦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节奏紊乱,透露着内心的焦灼。然而,当莫里斯几乎是不抱希望地开始例行检查皮埃尔生前最后几日经手或接收的、尚未归档的电文底稿和日志时,他惯常毫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
“总领事阁下,”莫里斯的声音干涩而平稳,一如往常,但熟悉他的人能听出一丝不同,“这里有一份劳伦特先生三天前接收并解码的、来自河内的普通商务电文。备案记录显示已归档。但是…”他停顿了一下,调整了一下眼镜,“…解码后的文本,其词频分布和句式结构,与标准的贸易询价函存在统计学上的显着偏差。”(专业性的怀疑)
“它太‘干净’了,阁下。缺乏商务电文常见的冗余和特定缩写。而且,有几个介词的使用频率异常高。这更像是…另一种编码的载体。”(基于经验的直觉判断)
勒克莱尔眉头紧锁:“你是说,有人用已经解码的明文,再次隐藏了信息?”
“是的,总监先生。一种古老的‘书本密码’(book cipher)的变体。需要特定的‘钥匙’——通常是某本公认的出版物——才能进行二次解密。”莫里斯解释道,语气依旧平淡,却点燃了房间内所有人的神经。
·对杜邦而言:这可能是突破调查僵局、甚至窥破更大阴谋的唯一线索,是皮埃尔用生命换来的情报。
·对勒克莱尔而言:这是刑侦与技术侦查的结合点,需立刻追查密码本(书)的来源和传递渠道。
·对已死的皮埃尔而言:这证明了他的确在执行某项秘密任务,且其死亡极可能与此相关。
·对发送方(河内)而言:可能代表着自由法国力量或其他反维希、反轴心的情报来源。
·对日方情报机构而言:如果他们知晓此电文存在,其灭口行动的目的便更加明确。
·对维希政府而言:这预示着领事馆内存在不受控制的“叛国”信息渠道。
那封看似平淡无奇的电文,象征着情报世界的深邃与层层伪装——真相往往隐藏在最不起眼的表象之下。无线电波承载着秘密穿梭于空中,如同无形的战场。而破译密码的可能性,则如同“日晖”这个代号本身,意味着一线刺破沉重夜幕、揭示真相的曙光,无论这真相有多么危险。
寻找密码钥匙的过程,宛如埃涅阿斯在女先知西比尔的指引下坠入地府寻找亡父灵魂:“通往地狱之路易行…但若要重返人间,悬隔霄壤…”(Facilis descensus Averno... sed revocare gradum... hoc opus, hic labor est.)发现电文异常是“易行”的,但真正破解其含义、并安全地利用它(重返人间)则是极其艰难的工作。
莫里斯和勒克莱尔立刻展开行动,逻辑清晰:
1.来源分析:排查皮埃尔近期接触的所有书籍、报刊,尤其是其私人物品和办公室。
2.内容分析:对电文进行高频词、低频词分析,寻找可能指向特定书籍的pattern。
3.交叉验证:尝试用可疑书籍作为密码本进行解密,验证产出信息是否具有逻辑性。
4.风险控制:此项工作必须在绝对保密的情况下进行,一旦被日方或维希分子察觉,不仅线索中断,相关人员也将面临极大危险。
经过紧张排查,勒克莱尔在皮埃尔公寓床头柜发现了一本看似普通的、近期在上海再版的英文畅销小说——雷蒙德·钱德勒的《长眠不醒》。书页间没有任何标记。但莫里斯注意到,书脊的磨损程度与出版时间不符,且其中几页有极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指甲印痕。他们尝试用此书作为密码本,对应电文中的数字…
几小时后,一段简短却令人震惊的明文被破译出来:
“风计划确认关联‘日晖’。目标:租界能源及战略仓库。启动时间:珍珠港事件后四十八小时内。最高优先级。”
房间内一片死寂。“日晖”(Sunshine)——一个全新的、更具体、更迫在眉睫的威胁代号出现了!它不再是一个模糊的魅影,而是直接指向了日军意图全面接管甚至破坏法租界核心设施的具体行动计划!而且,其启动竟与遥远的“珍珠港”事件直接挂钩(尽管此时,珍珠港事件刚刚发生,消息尚未完全传开)!
“珍珠港…事件?”勒克莱尔喃喃道,脸色骤变。他们刚刚破译的情报,预示了一场即将席卷全球的更大风暴,而上海法租界,将是这场风暴首当其冲的受害者之一。
就在这时,窗外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异常密集且尖锐的防空警报声!这声音不同于以往的演习,凄厉、持久,充满了末日降临的真实感!几乎同时,办公室的电话刺耳地响起。秘书惊慌的声音传来:“总领事阁下!刚收到广播消息!日本人…日本人偷袭了珍珠港!美国…美国对日宣战了!”
破译的情报,在几分钟内就被残酷地验证了。
杜邦手中的铅笔“啪”一声折断。他猛地站起身,走到窗前。远处的警报声仍在呼啸,如同为旧时代奏响的挽歌。
皮埃尔·劳伦特的谋杀案,瞬间从一桩需要调查的外交丑闻或内部阴谋,升级为一场全球性战争中微小却关键的一环。他的死,是为了掩盖“日晖”计划,为了给日本全面占领上海租界扫清障碍、制造混乱。
“四十八小时…”杜邦的声音沙哑而冰冷,仿佛不是他自己的声音,“勒克莱尔,我们没有时间悲伤了。‘日晖’…我们必须知道它的全部细节。必须在四十八小时内,阻止它,或者…准备好面对它。”
个人的谋杀案已被卷入历史的巨大齿轮。他们的战场,不再仅仅是领事馆的花园,而是整个上海,乃至整个太平洋战争的序幕。新的目标,已在血与火的警报声中,狰狞初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