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八月一日,建军节。马鞍山脚曹家平房的院坝里,喧腾远胜年节。今日,是爷爷曹镇的九秩华诞!!!
破晓时分,民政部门与军分区的领导便亲自登门致意。所谓慰问,不止于关怀问候,更带着实打实的组织温暖——发放慰问金与米面粮油等物资。
而我家乃三代军旅之家,此番足足领受三份厚赐!这份特殊荣宠,源于去年一场“意外”。
去岁我因枪伤住院疗养(红蓝军对抗演习的“战果”),爷爷在病房陪护时,无意间袒露出身上那些纵横交错、铭刻往昔烽烟的伤疤,恰被前来探视的老首长——那位在演习中被我率侦察排“斩首”的蓝军总指挥、军区副司令——看在眼中。
不久,由人武部副部长周卫华中校与军分区领导牵头,拥军部门重新核验了爷爷的履历,为他补办了退役军人待遇。这一补,便是整整三十三载(自一九六零年至一九九三年)! 爷爷骤然收到一笔巨额补发款项,堪称“发了横财”,连脊梁都挺得愈发笔直。
今日,不独是建军节,于爷爷更别具深意。自朝鲜归来复员那年起,爷爷便执拗地将生辰从三月八日,正式更易为八月一日。他言道,己身性命,早已与这支军队血肉相融。
首个踏入家门的,依旧是爷爷的忘年交——擒龙村老会计汪老。老人家年逾古稀,精神矍铄。当年因其基督徒执事身份被揪至大队广场批斗,是时任大队长的爷爷顶住压力,硬生生将他保全。自那时起,汪老便成了爷爷的刎颈之交,此等场合从不缺席。
随后,院落渐次喧闹起来。陆续抵达的,皆是爷爷当年的老部下、老战友。有护国军时期他任连长时麾下的排长(那位老翁恐已近期颐之年!);有八路军386旅一同抗日杀敌的弟兄;有红军时期便投身革命的前辈;有解放战争时期并肩冲锋的同伴;还有抗美援朝时期在上甘岭坑道内共饮“光荣茶”的生死之交……这些白发苍苍、步履蹒跚却目光清亮的老人,自四方八面汇聚而来,只为此日,与他们当年的“老连长”、“曹队长”一聚。
依家中旧例,我们这些晚辈自三伯以下依长幼之序,向爷爷叩首拜寿,继而领取红包。
轮至我时,我刚欲屈膝,爷爷却大手一摆,声若洪钟:“二狗!你就免跪了!老子受之不起!红包照给!”
满院之人皆是一怔,随即露出会心乃至带几分敬畏的笑意。我摸了摸鼻尖,亦莞尔接过那封厚实红包。爷爷此言,看似戏语,内里却蕴着唯我自家人与部分知情者方能体悟的深意。
此日爷爷心绪极佳,出手尤为阔绰。连已届花甲的三伯曹江皆领到红包。我妈陈瑛更是获双份,爷爷笑逐颜开:“瑛子既是我儿媳,亦是我婆娘(已故奶奶)的娘家侄女,亲上加亲,理当双份!”
丰盛家宴过后,日光正好,我们一群小辈围坐于爷爷与诸位老翁身畔,如同聆听一部行走的史诗。爷爷今日谈兴勃发,尤爱讲述那些惊心动魄的战阵旧事。
他从凄苦童年说起,九岁失怙恃,十二岁丧长兄,他与三爷爷曹钦为富户放牛,一路乞讨至昆明,浑浑噩噩加入了蔡锷的护国军,成了个娃娃兵。
升任连长后,他憎恶旧军欺压百姓的作风,跑回了祖地扎西。他有一位堂兄,时任国民革命军少校营长,正奉命堵截红军。那位堂兄欲拉他入伙,许以连长职衔带兵。
爷爷模仿当年口吻,声震屋瓦:“三哥!我们是穷人根底,穷人不该打穷人的军队!该打的是那些地主老财!”
他略顿,纵声大笑:“我这三哥当时就恼了勒!为何?因他家便是扎西鼎鼎大名的大地主!哈哈哈!后来解放了,他被拖到广场吃了枪子儿!若老子当年鬼迷心窍随他当了那连长,一样得挨枪崩!哪还有你们这群小兔崽子?”
“后来啊,”爷爷压低嗓音,带着昔日的机敏,“老子就借故出恭,翻墙溜脱!被他手下兵丁追撵,险些丢了小命!幸得,遇着一伙兵!他们头戴八角帽,缀红布五角星徽,衣领钉红领章,多人犹穿蓑衣草鞋,便是他们救了受伤的我!随后老子就跟他们走啦!” 他眼中,满溢对那支队伍最初的认同与归附。
“我同你们讲,”爷爷挺起胸膛,不无自豪,“四二年时,我们连负责警卫旅部侧翼,开会时曾见过咱386旅那位黄埔出身的旅长!记得旅长拍着我肩头说:‘小曹,踏实干,莫存顾虑,我们八路军中便有你们护国军的袍泽!’后来我方知晓,旅长所言乃是朱老总!”
待他后来在129师386旅升任连长,再返故里时,弟弟曹钦早已不知所踪,成了他心中永久的憾事。
爷爷与他的老伙计们,你一言我一语,追忆着并肩抗日、讨蒋、抗美的烽火岁月。言至动情处,唏嘘不已;说到酣畅时,抚掌大笑。
爷爷摩挲着在朝鲜负伤的腿,慨然道:“若非挨了这枪子儿,不得不复员回威清卫,老子兴许也能混个开国大校,最低也是个中校!我告知你们,我在386旅时带过的一兵,五五年授衔便是中校!” 语气虽含遗憾,更多的却是无悔。
“宇文!”爷爷忽提高声量,望向身侧的宇文嵩爷爷,“你来!给大伙儿忆忆,你刚从文工团分配至我们连,初到上甘岭阵地时的怂样!还有,老子是如何教你听炮响躲炮弹的!”
“是,老连长!”宇文嵩爷爷笑应,清了清嗓子,开始绘声绘色讲述那段艰苦卓绝却斗志昂扬的岁月。
“宇文这小子,别看是个文化兵,秀才底子,”爷爷插话,满口赞赏,“枪法可是这个!”他翘起拇指,“有一回,敌人机枪压得我们难以抬头,我指着对面一挥小旗的南韩上校,对宇文道:‘宇文!撂倒那狗娘养的!’结果如何?这小子,只一枪!砰! 世间清静了!”
言至最终,爷爷紧紧握住宇文嵩爷爷的手,两位白发苍颜的老者眼中俱泛起泪光。
“老伙计……咱们那个连,打到末了,就剩咱俩啦……”爷爷嗓音微哽,“我们得硬朗活着……得看着咱这两宝贝孙女,”他指向我与宇文嫣,“看她俩披上嫁衣那日!”
“啊!爷爷!我才不嫁!” 我与宇文嫣几乎异口同声喊出,面飞红霞,惹得满院哄堂大笑。
此时,宇文嵩爷爷颤巍巍起身,领头唱起: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
他一带头,满院老翁恍若被同一开关启动,纷纷挺直不再挺拔的腰背,以苍老却依旧铿锵的嗓音齐声应和!《八路军军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解放军进行曲》……一曲接一曲,轮番响彻。歌声或已不齐,甚或有些走调,然那股自烽火岁月中淬炼出的精气神,却深深震撼着在场每一个年轻的心魂。
连那位最早参加护国军、年岁最高的老翁,亦挥舞干瘦手臂,竭力随节奏哼唱后续军歌,虽显生疏,“啊啊啊”地混音而过,然那份全情投入与激动,令人动容。
夕晖遍洒小院,金芒笼罩着这群白发老兵,激昂歌声穿越时空,在马鞍山脚久久回荡。这是一幅关乎忠诚、信仰与牺牲的画卷,亦是一堂无声却至为深刻的历史课。我们静默聆听,凝望,将这份沉甸甸的荣光与记忆,深深镌刻心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