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长假,对于清州市大多数学生而言,是难得的放松与欢聚。但对我,曹鹤宁,却意味着从书本和舞台暂时抽身,重新扎进另一种更为具体、也更为沉重的生活现实。
【一】晨曦中的扁担
天幕依旧墨黑,只有几颗残星固执地闪烁着清冷的光。我被妈妈陈瑛极轻的呼唤声叫醒,声音里带着一夜浅眠的疲惫和日复一日的坚韧。没有赖床的资格,我默默起身,穿上最旧的衣服,走到院子里。
头天晚上就已捆扎好的蔬菜水灵灵地躺在箩筐里——沾着露水的青菜、饱满欲滴的西红柿、带着湿润泥土芬芳的胡萝卜。它们很沉,当扁担压在尚未完全长开的肩膀上时,一股火辣辣的刺痛瞬间传来,让我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妈妈挑的担子比我更重,她瘦削的肩膀仿佛能扛起整个家的重量。她的背影在朦胧欲散的晨雾中,像一张拉满的弓,沉默而坚定。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未苏醒的土路上。扁担吱呀作响,像是生活的叹息。走出大约百米,肩膀便如同被烙铁烫过一般,不得不停下来歇息。我揉着被压出深红印子的肩膀,看着前方妈妈同样停下、微微佝偻的背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短暂的喘息后,继续上路,目标是湖城区市场路的新场坝批发市场。
市场里早已是另一个世界。人声鼎沸,手电筒的光柱在昏暗的光线下乱晃。菜贩们带着尚未褪尽的睡意,用精明的目光和极快的语速挑剔着蔬菜的成色,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妈妈脸上堆起谦和甚至有些卑微的笑容,熟练地应对着,只求能快些将蔬菜批发出去,好换回皱巴巴的零钱,并赶在天大亮前回家,为下午的劳作积攒一点点力气。有时,为了那微薄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差价,我们甚至要挑着担子,先赶到更远的省有机化工总厂菜场,批发出价格稍低的菜,再重新挑起,走向新场坝。那一段路,在疲惫的叠加下,显得格外的漫长而绝望。
【二】难以启齿的“脏活”
生活的艰辛,远不止于挑担卖菜。为了挣一点少得可怜的劳务费,同时也为了省下买化肥的钱,让地里的菜苗能长得壮实些,妈妈还会默默接下一些别人唯恐避之不及的“脏活”——清理公共厕所的粪水。
这活儿,又脏又累,气味刺鼻熏人,足以让路过的人掩鼻快走。在周末或假期,我和弟弟秋生(曹权)便成了妈妈必不可少的帮手。我们要用扁担挑起沉重的粪桶,从文化路那间老旧的公厕,一担一担,晃晃悠悠,小心翼翼地挑回马鞍山脚我家那片赖以生存的菜地旁。那里挖了一个简陋的土坑作为蓄粪池,这些天然的、气味浓烈的肥料会在那里经过一段时间的沤制,再被一瓢一瓢地浇灌到渴望养分的土地上。
扁担深深地勒进稚嫩的肩膀,每一步都走得艰难。那刺鼻的气味无孔不入,几乎让人窒息。更难以承受的,是路上偶尔遇到的熟人投来的那种混合着惊讶、怜悯,或许还有一丝鄙夷的复杂目光。那一刻,十六岁少女所有的自尊和骄傲,都被压在了沉重的粪担之下,无处遁形。我和弟弟都咬紧牙关,默默忍受着,从不多言。妈妈则总是深深地低着头,加快脚步,仿佛想要逃离这令人难堪的境地,用最快的速度完成这必要的工作,然后急促地催促我们:“快,快回去洗干净。”
【三】牛棚里的沉默温情
有时,劳动的间隙,我也会跟着爷爷,去山背后那个简陋的牛棚。那里养着一头从牛贩子手里买来的老水牛,爷爷的任务就是照看它。
我会帮着爷爷把牛牵出来,赶到清澈的小河边,看着它悠闲地啃食青草,饮着甘甜的河水。爷爷就坐在岸边一块被磨得光滑的大石头上,掏出别在腰后的旱烟袋,点燃,吧嗒吧嗒地抽着。烟雾缭绕中,他望着远处层层叠叠的梯田和更远处朦胧的山峦,眼神悠远而空旷,不知在想些什么,或许是想起了烽火连天的岁月,或许只是在担忧明天的生计。
而到了中午,一个熟悉的身影总会如同约定好般,悄悄地出现在田埂上,或是山坡的石头后面——那是我的大伯父曹淳。自从那年除夕,因为家族的种种龃龉而分家之后,虽然表面上疏远了,住得也远了,但大伯的心里,始终牢牢记挂着他的老父亲。他总是趁着自己一个人在附近田地干活的时候,偷偷地带上些吃的,绕路送到爷爷这里来。
“长林(大伯的小名),过来,一起吃点。”爷爷看到他,通常会这样招呼,语气平淡,却透着不易察觉的暖意。
大伯便会走过来,黝黑的、布满深深皱纹的脸上带着憨厚的、甚至有些局促的笑容。他往往从怀里,或者从随身背着的旧布包里,摸出几个用干净布巾包着的、还带着些许体温的煮洋芋,或者一块金黄的玉米饼。爷爷则会把我从家里带来的、妈妈准备的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饭菜——通常是白米饭和酸菜豆米,有时有点回锅肉。爷爷每次都要求饭装满碗,菜另外装。
爷爷会分出一大半,拨到空碗里递给大伯。爷俩就蹲在牛棚低矮的门口,或者直接坐在泥地上,默默地吃着。偶尔,大伯会带几个生洋芋,就着牛棚里那个用来烧水的小泥炉里未熄的炭火烤熟了,那焦香滚烫的滋味,便是这贫瘠、辛劳日子里难得的、实实在在的慰藉。
有时,大伯父看爷爷扶着犁耙耕地很是费力,他会沉默地走过来,接过爷爷手中的活计,一言不发地赶着牛,将剩下的地犁完,再去忙他自己田里的农活。要知道,他自己也已是六十二岁的老人了,而且身上还拖着病体……这份无声的孝心,沉重得让人心疼。
他们之间话很少,但那种流淌在沉默中的关怀,那种血脉相连的羁绊,却比任何华丽的语言都更有力量,更能穿透生活的苦难。
【四】雨夜牛棚的鱼汤
记忆尤其深刻的是有一天午后,天色骤变,很快便下起了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我和爷爷被困在了山背后的牛棚里,眼看是无法回家了。
牛棚很小,仅仅用木板隔出了一个极其狭窄的“起居间”,里面只容得下一张用砖头和木板搭成的简陋床铺,以及那个小小的、冒着微弱火光的泥炉。风雨从缝隙里钻进来,带来阵阵寒意。
爷爷就着煤油灯在泥炉上用那小铁锅熬了点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我们打算就着一点咸得发苦的萝卜干,就算是一顿晚饭了。雨声敲打着牛棚低矮的茅草屋顶,仿佛永无止境。外面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泥泞,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方寸之地的微弱暖意。
就在这风雨交加的时刻,雨幕中,那个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了——是我的大伯父。他披着一件破旧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蓑衣,浑身湿透,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裤腿和草鞋上沾满了泥浆,每走一步都显得异常沉重。然而,他怀里却紧紧捂着一个小布袋,仿佛那是什么绝世珍宝。
他钻过低矮的棚口,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嘴唇冻得有些发紫。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湿漉漉的布袋,从里面掏出一条鲫鱼!不知道他是冒着大雨,在哪条冰冷的田沟或水洼里,费了多大劲才摸到的这一条。
“爹,秋波,还没吃吧?正好,把鱼放粥里熬熬,喝点热汤,暖暖身子……”大伯憨厚地笑着,牙齿有些打颤。
那一刻,看着大伯狼狈不堪却满怀关切的样子,看着那条在昏黄油灯下闪着微光的小鱼,我的眼眶猛地一热,赶紧低下头。
那晚,我们把那条无比珍贵的鲫鱼破腹,洗净,小心地放进翻滚的稀粥里一起熬煮。渐渐地,一股混合着米香和鱼鲜的热气弥漫了狭小、潮湿的牛棚,那温暖的香气,奇迹般地驱散了雨夜的寒气和弥漫在空气里的霉味。
最后,我们三代人——爷爷、大伯和我——就挤在那张狭窄得翻个身都困难的板床上,盖着一床硬邦邦、散发着牛草和潮湿气味的老旧棉被,听着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听着棚里老牛安然反刍时发出的、有节奏的“咕噜”声,度过了漫长而又短暂的一夜。
虽然拥挤不堪,虽然被褥硌人,虽然空气中混杂着各种难以言喻的气味,但那相依为命的温暖,那在困境中彼此依靠、默默传递的亲情,却如同那碗鱼汤的暖意,深深地、深深地烙印在了我的记忆深处,永不磨灭。
这个国庆假期,这些由汗水、疲惫、委屈、刺鼻气味和沉默关怀交织而成的日子,构成了我青春里另一幅沉重而真实的画卷。它让我过早地品尝了生活的苦涩与重量,也让我更深刻地理解了,在底层挣扎求生的不易,以及中国式家庭中,那种无论经历多少风雨、都难以割舍的、沉默而坚韧的纽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