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帝在一次大朝会上,正式颁下谕旨,痛陈噶尔丹罪状,宣示将御驾亲征,以靖边患。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宫禁,一时间,紧张感达到了顶点,各部门的运转速度更快了,兵马、粮草、器械的调动进入了最后的冲刺阶段。
在经过漫长而周密的准备的一年后,康熙帝终于率领大军,正式从京城出发,踏上了西征的道路。
銮驾出京的那日,紫禁城仿佛被抽走了主心骨,一种前所未有的、寂静与松弛,悄然弥漫开来。
主子不在,偌大的宫廷仿佛都松了一口气,各宫的管事太监、嬷嬷们依旧尽职,但时刻绷紧的弦,到底是松了些。
明殊明显感觉到,景阳宫的差事清闲了不少,前来查阅书籍的官员也少了。倒是妃嫔们,有心情派人过来取几本书,听起来颇为无所事事。
大家的生活节奏都慢了不少。
这日午膳,小太监送来的食盒格外有心思,不再是那些需要快速上桌,方便随时取用的炖菜,而是一道极其费工夫的蟹黄狮子头。
小火慢炖了数个时辰,肉质酥烂,蟹黄鲜香;还有一碟需要精细刀工和火候的樱桃肉,色如琥珀,酸甜可口;连汤也是文火慢煨的火腿肘子汤,汤色清澈,味道却醇厚无比。
李太监笑着解释:“主子爷不在,咱们也松快些,厨房有时间琢磨这些费事的菜式了,姑娘尝尝,可比往日那些大锅炖菜有滋味多了。”
明殊会心一笑,慢慢地享用着这顿难得的精致大餐。
蟹黄鲜嫩,樱桃肉甜咸下饭,最后的火腿汤回了个味儿。饭后,打开点心,一包芝麻饼里面照样有惊喜——宋父捎来的家信。
宋父在信中说,托她的福,前番根据她暗示的风向,他设法经办了一批运往军前的药材和青布。
因差事办得妥当,上下打点顺畅,非但没从公中贪墨一文,反而因效率高得了上峰几句夸赞,落了些实惠的辛苦钱。
信末,老东西难得说了些好话——也可能是担心这么个眼线没了,他亲切地叮嘱她,宫中亦要万事小心。
……
可惜清闲的好日子不长久,康熙皇帝打的很顺手,第二年就班师回朝,华丽凯旋。
这下,整个紫禁城,都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欢腾之中。
为迎接圣驾,准备庆功大典,内务府忙得人仰马翻,各处宫殿的人手都被抽调一空。
就连一向清静的景阳宫,也被征调了人手,包括明殊和李太监在内的一些宫女太监,被临时派往御花园打理庆典。
那一日,宫中大宴,夜幕下的紫禁城,灯火璀璨,恍如白昼。
太和殿的广场上,王公百官,顶戴花翎,按品级肃立。
殿内,更有妃嫔宗亲执杯,言笑晏晏,觥筹交错,笙歌鼎沸。
明殊随着一众低阶宫女,捧着果盘、酒壶,垂首敛目,悄无声息地侍立在辉煌大殿的角落里。
她只要微微抬眼,便能望见御座之上的康熙皇帝。
他旁边站着太子,正接受着皇子王孙、文武百官的轮番敬贺,特别那些随征的阿哥贝勒们,他们一个个意气风发,言谈举止间充满了建功立业的豪情。
殿中弥漫着酒香与肉香,欢声笑语几乎要掀翻殿顶的琉璃瓦。
这是帝国最鼎盛的荣光的初现,也是康熙皇帝最风光得意的几年。帝国蒸蒸日上,臣子们还不曾大肆站队,儿子们也不敢冒头,最爱的太子还是他的骄傲……
明殊不由得感叹,真是好一个父慈子孝,群贤毕至的时代啊。
作为曾经真正父慈子孝过一回的儿子,明殊衷心祝福这位皇帝以后也能笑得出来,毕竟这一次机会可没有她作为缓冲。
抱着这种想法,她这边看到康熙笑的露大牙,越看越觉的眼睛疼。
眼不见为净,明殊干脆偷个懒,回了后殿的庑房,屋里,有几个刚分来没多久的,面生的小太监。
他们正凑在一起啃着宴席上撤下来的菜肴,这可是平日绝难见到油荤,看到她进来了,本能的加快速度狼吞虎咽。
“这,这位姐姐……你也是来吃饭的?”
一个圆脸的小太监咂着嘴,把嘴里的肉咽了下去,才不好意思的跟明殊搭话。
“吃你们的,我就过来歇歇脚。”
听了这话,屋里的几个太监松了口气,捂着饭碗的手都不那么紧了。
圆脸的小太监松了口气,接着打了个揖,才道:
“实在这肉忒香了!俺长这么大,头一回吃这么实在的肉,这才失礼,还望姐姐勿怪。”
旁边一个年纪更小、瘦些的太监,怯生生地接话:“是哩……比俺们老家过年吃的还好哩。俺娘说,宫里就是天上的仙境,果然不假。”
那圆脸太监似乎年纪稍长,见识也多些,带着点老资格的口吻道:“你小子,才来几天?好日子在后头呢!咱们算是赶上了,要是早半年来,嘿……”
“早半年来咋了?”瘦小太监好奇地问。
圆脸太监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早半年?那是啥光景?直隶、山东那边闹灾,饿死多少人知道不?人市上,半袋麸皮就能换个半大小子!像咱们这样的,能全须全尾地进宫,吃上这口饱饭,那就是祖上积德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把那瘦小太监吓到了,手里的点心也忘了往嘴里送。
“不过你现在不用怕了,”明殊慢悠悠接了一句,“外头刮风下雨,也刮不进宫里。”
“能吃饱饭,就是造化,别的,少打听,少琢磨。”
“是是是,姐姐说的是,”圆脸太监拍了拍自己的脸,“我这多嘴多舌的,说这些做甚么。”
明殊也没笑他,直接回了外头继续当值,看着上头的父慈子孝,也不觉感慨了,倒觉得颇为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