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九年,夏,紫禁城,储秀宫。
时值午后,暑气正盛,刚结束了上午规矩习练的秀女们,正得了一段闲暇,因廊下透着穿堂风,能稍稍驱散些许闷热。
通过初选的秀女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低声交谈,衣料的窸窣声和着远处隐约的蝉鸣,让这沉寂的宫苑也添了几分浮动的人气。
明殊坐在窗边的杌子上,就着大好的天光,安静地做着针线。
那是一方素帕,边缘用淡青线绣着连绵的云纹,针脚细密均匀,一针一线,不紧不慢。
她垂着眼睫,神色专注,仿佛周遭的细语声,院外的蝉鸣,都隔在一层无形的罩子外。
得出作品后,就自我欣赏了一会儿,发自真心的感叹,别的不说,自打连人都敢缝了后,现在缝个帕子是得心应手。
同屋的李玫李姑娘,挨着她坐在一旁,手里的绣绷上花样才起了个头,针脚明显有些毛躁。
她绣了几针,便有些耐不住,抬眼去瞧院中那棵结着青果的海棠树,或是支着耳朵听隔壁两个秀女嘀咕谁家的头花时新。
瞧见明殊帕子上已渐成气候的匀称花纹,她凑近些,声音带着点儿羡慕:“大丫,你这手真稳当。”
明殊闻言,手上动作未停,只抬眼对她浅浅笑了笑,算是应了。
她也不知道怎么形容这姑娘,毕竟穿越过来第一天,她就发现李玫……有点特别。
明殊无意掠过李玫腕上一枚刻着“足金999”的金镯子,又落在她那双总是亮晶晶带着好奇的眸子上。
……还是个挺念旧,打个镯子还要特定logo的穿越者。
这姑娘,是一种透在骨子里的活泼,像春日溪水,欢快明亮,却不泛滥。就连说话的时候,眼角微微弯起,自带三分笑意,让人瞧着便心生好感。
看得出来,她更合适外面的广阔天地,而非后宫。
但作为一个曾经醉心于权势的位高权重者,明殊得承认,这种天真烂漫的姑娘太容易让人爱上了。
也不知是引得康师傅老房子着火的小娇娇,还是让四四八八动真情的真命天女。
最特别的是她的名字,满院的姑娘,名字多是“大丫”、“二姐”、“桂花”之类,比如明殊这辈子,就有个土土的名字:宋大丫。
唯有这位李姑娘,她居然有个正式的名字!
李玫,玫,蔷薇之美者。
这名字起得很讲究,不像寻常包衣人家女孩的名号,一看就是清穿剧女主的名字啊。
明殊垂下眼,继续引针穿线,将这点异样按了下去。
这种女主,通常意味着大麻烦。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是管事芳姑姑,她从抄手游廊那头过来了。
芳姑姑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穿着一身藕荷色的宫装,她今日脸上依旧是惯常的、恰到好处的浅笑,永远不得罪人。
姑娘们纷纷停下话头,站起身,敛衽无声地问安。
明殊也立刻放下针线,起身垂首而立,动作流畅自然,毫不突兀。李玫稍慢半拍,也跟着站起来,还悄悄抚平了衣角。
芳姑姑目光温和地扫过众人,像清风拂过水面,不留痕迹,道:“都歇着吧,不必拘礼。”
她的声音不高,带着淡淡的疏离,却又周到,“日头毒,莫在院中久站,仔细头晕。”
她说话时,眼角有细细的纹路,是常带着笑意留下的痕迹。明殊安静地站着,心里却飞快地转着。
她现在特别疑惑一点,清朝的宫女,要不是三十岁以下的宫女,要不是四十岁以上的嬷嬷,哪来三十多岁的?
这到底是哪个清朝背景的架空历史剧?
芳姑姑又嘱咐了几句饮食起居的闲话,便欲离开。经过明殊身边时,她似随意地看了眼那方绣帕,赞了句:“云纹绣得稳当,是静得下心的。”
明殊心下一动,她微微福身,声音放得轻柔却清晰:“谢姑姑夸奖。奴婢愚钝,唯有做些不动脑筋的活计,才能不出错。”
她没抬头,姿态恭顺,话里却将自己定位在“愚钝”和“只堪做些简单活计”上。
芳姑姑是早在宫里待久了,什么听不懂?闻言目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上停留一瞬,笑了笑,没说什么,便走了。
待她走远,李玫才轻轻碰了下大丫的胳膊,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狡黠:“你呀,生怕姑姑瞧上你似的。”
明殊看她一眼,不置可否:“还记得前几天吗,就有两个姑娘被这样的带走了。”
她故意压低声音:“听说是有了大好前程,八成去了哪位娘娘宫里,亦或者哪位阿哥府上。”
李玫一下子懵了,小声问道:“真的假的?我还以为她们可以提前出宫了?”
“骗你作甚?没看到隔壁那两个嫉妒的不行?就你没看出来!叫我说啊,你要没那个心思,趁早露出来!”
李玫脸色白了白,却又若有所思。
……
又过了几日,风平浪静。这日午后,芳姑姑来查看秀女们抄写的宫规。
走到李玫桌前,见她字迹虽略显稚气,却一笔一画极为认真,便点了点头。
李玫抬头,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姑姑,我写得可对?”
芳姑姑被她笑得莞尔:“对,就是这字,还得再练练筋骨。”
李玫也不恼,傻傻地笑着应了:“哎,我回去就练!”
待到芳姑姑走到近旁,李玫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语气自然又带点恳切地说:
“姑姑,我在家时性子跳脱,我爹总说我没个姑娘样儿。宫里规矩大,我若有做得不周到的地方,姑姑您千万多提点我,我怕一不小心就惹了笑话。”
她这话说得坦然,将自己的“缺点”摆在明处,反而显得真诚。
芳姑姑看了她一眼,又瞥向旁边始终沉静不语、只默默整理纸笔的宋大丫,心里如明镜一般。
这两个丫头,一个静,一个动,却都透着一股不愿攀高枝的劲儿。
静的这位,心思深,有自己的盘算,强推上去,未必是福;动的这位,心思单纯,藏不住话,放在贵人身边,才是真真要惹祸。
她在这宫里多年,最不喜的便是强人所难,尤其是这种心思清明的,你推了她,她非但不感激,反而记恨,何苦来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