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尚未彻底驱散夜的寒凉,王府后院那处临时征用、经过紧急改造的工坊内,却已是灯火通明,人声与各种器具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透出一种与外面瘟疫恐慌截然不同的、紧张而充满生机的气息。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气味。蜂蜡加热后特有的甜腻暖香占据了主导,混合着新剖开竹子的清苦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却绝不容忽视的、来自那头“希望之牛”身上取下的原始痘浆的微腥。这微腥,是希望的代价,提醒着所有人手中之物的珍贵与危险。
云舒站在一张宽大的、摆满了各式器皿工具的木台前,她的身影被周围数十盏灯烛的光拉得长长,投在挂满各种图纸和配比表的墙壁上,显得异常专注而肃穆。她眼底带着连日奔波和熬夜留下的青黑,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着光芒。
“不行。”她捻起一支刚刚冷却凝固的、用纯蜂蜡封口的细长竹管,指尖微微用力,只听“咔嚓”一声轻响,蜡封处应声而断,露出里面填充的、微微湿润的棉絮核心。“第十三次。纯蜂蜡密封性尚可,但冷却后质地过于脆硬,缺乏韧性。想象一下,若是通过驿站快马,或是商队骡车,长途跋涉,颠簸千里,这样的封装,十有八九会在途中震裂。痘苗暴露,失去活性,送到疫区百姓手中,非但不是救命良药,反而可能成为催命的毒药!”
她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分析着失败的缘由,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工坊内每个人的心上。旁边被紧急征调来的老工匠鲁师傅,是京城有名的细作匠人,尤其擅长精巧机关和密封技艺,此刻也是眉头紧锁,布满老茧的手指摩挲着那断裂的蜡封。
“王妃明鉴。”鲁师傅嗓音沙哑,“若是按以往封存珍贵药材或密信的法子,掺入一定比例的松脂,确实能大大增加蜡封的韧性,不易碎裂。但……松脂自身气味浓烈独特,且带有一定的‘燥性’,老夫只怕……会污了这娇贵的‘药苗’,影响了它的药效?”他小心翼翼地斟酌着用词,看向那些盛放在特制琉璃皿中痘浆的眼神,充满了敬畏。他虽然不完全明白这“牛痘”究竟是何等神奇之物,但能让王妃如此重视,王爷亲自下令配合,必是关乎无数人性命的瑰宝,不敢有丝毫怠慢。
“鲁师傅考虑得是。”云舒赞许地点点头,目光扫过台面上标注着各种编号的蜡块和油料,“活性,是痘苗的生命线,任何可能影响其活性的因素都必须排除。松脂确实不妥。”她提起炭笔,在一旁摊开的宣纸上迅速记录下“第十三号:纯蜂蜡,脆性过高,否决”。纸上已经罗列了十几条类似的记录,字迹工整有力,条理分明。
“我们试试蜂蜡与少量桐油的配比。”云舒的目光落在了一小罐清亮的桐油上,“桐油韧性足,成膜性好,干燥后硬度适中,且其气味相较于松脂更为清淡,应该对痘苗的影响更小。我们需要找到那个最佳的平衡点——既要保证密封性,又要具备足够的韧性抵御颠簸,还不能影响痘苗活性。”
试验再次开始。工坊内气氛凝重而专注。称量蜂蜡和桐油需要极高的精度,云舒亲自拿着小戥子,一丝不苟。加热融合的过程更是关键,温度过高会破坏蜡质和桐油的特性,过低则无法充分融合。鲁师傅负责掌控火候,他几十年的经验在此刻发挥了重要作用。搅拌、观察色泽变化、测试黏稠度……每一个步骤都需要无比的耐心和细心。
云舒并非熟练的工匠,她的动作甚至有些生涩,但那种研究者特有的严谨、对数据的偏执、对变量的控制,让鲁师傅这个老行尊从最初的敬畏和些许“贵人只是动动嘴”的疑虑,逐渐变成了发自内心的折服。他从未见过哪位贵人,尤其是年纪轻轻的女眷,会对这些“工匠之技”投入如此巨大的心血,关注每一个看似微末的细节,甚至亲自上手,不怕脏不怕累。
在一次等待新配比蜡液冷却的间隙,鲁师傅忍不住开口,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感慨:“王妃,您这试验的法子,这记录的标准,倒像是宫里头造办处顶顶严格时的规矩,但又更……更细些,更较真些。每一个配比,每一次失败,都记得明明白白,像是……像是在修撰一本新的《工律》。”
云舒正低头检查一支半成品竹管的密封接口,闻言并未抬头,只是淡淡道:“鲁师傅,这不是在制作普通的器物。我们封装的是‘希望’,是无数人活下去的机会。人命关天,细节便决定了成败。这痘苗,若因我们封装不善而在运输途中失效,送到急需它的百姓手中,却发现毫无作用,那不仅仅是浪费,更是给了他们希望又亲手掐灭,这与谋杀何异?我们承担不起任何‘可能’、‘大概’的疏忽,必须找到万无一失,或者说,尽可能接近万无一失的方案。”
她的话语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鲁师傅怔住了,他看着云舒被烛光映照的侧脸,那上面有疲惫,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决心和一种他无法完全理解、却深受震撼的责任感。他不再多言,只是默默地将手中的工具擦拭得更亮,眼神变得更加专注。工坊内的其他协助的学徒和仆役,也被这种气氛感染,动作更加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一个不慎,影响了这伟大的“希望封装”。
失败,调整,再失败,再调整……当标记着“二十七号配比”(蜂蜡七份,桐油一份半,另添加了微量蜂胶增加黏附性)的蜡液被小心地灌注到特制的、带有细长注入口的竹管模具中,冷却凝固后,一支崭新的封装竹管诞生了。
云舒将其拿起,入手是温润而略带韧性的触感,与她之前掰断的那些纯蜂蜡封装感觉截然不同。她走到窗边,此时朝阳已然升起,金色的光芒穿透窗纸,洒落进来。她将竹管举到光线下,仔细端详。蜡封呈现出一种均匀的浅琥珀色,接口处光滑平整,几乎看不到痕迹。
“老规矩。”她将竹管递给一直待命的亲卫陈锋。
陈锋接过,神情肃穆,将其放入一个特制的、内部嵌有柔软衬垫但结构可模拟剧烈颠簸的木匣中。他深吸一口气,开始有规律地、极其用力地摇晃木匣。那木匣发出的“哐哐”声响,如同战场上的战鼓,又如同催命的更漏,一声声,沉重地敲在工坊内每个人的心上。云舒屏住呼吸,目光紧紧盯着那木匣。每一次模拟运输后,竹管破裂,痘苗暴露,都意味着一次失败,她的心都会随之沉一下。她仿佛能看到,承载着希望的队伍行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因为包装的缺陷,珍贵的痘苗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失效,一个原本可以得救的村落,因此而继续被瘟疫吞噬,绝望蔓延……这种想象,化作了无形的鞭子,日夜抽打着她的神经,让她无法安眠,不敢有丝毫懈怠。
她不仅要解决眼前的疫情,更要为将来可能的大范围推广,甚至更遥远的、超越边境、惠及他国的投放做准备!她的目光,早已超越了王府的高墙,投向了更广阔、更需要这种希望的未来图景。
时间一点点过去,陈锋的额头渗出了汗水,木匣的摇晃持续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这已经远超之前任何一次测试的时长。
终于,他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打开木匣。
那支“二十七号配比”的竹管,静静地躺在衬垫上,完好无损!蜡封依旧光滑,接口处没有丝毫裂痕!
云舒的心跳骤然加速。她亲自接过竹管,尝试用手掰动。蜡封表现出良好的韧性,弯曲到一定角度依然没有断裂,只是微微变形,松开手后,又能缓缓恢复原状!
工坊内,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压抑的低呼,随即,所有人都仿佛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激动万分的笑容。就连一向沉稳的鲁师傅,也忍不住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声音带着哽咽:“成了!王妃,成了!这……这管子,结实!”
云舒紧紧握着那支温润的竹管,仿佛握着无数生命的重量。她走到窗边,再次将其举到明亮的朝阳下。金色的光线透过那韧性十足、呈现出美好琥珀色的蜡层,隐约能看到其中安放的、浸有痘苗的棉絮核心。完美的封装,像是一颗被精心呵护的生命火种,被牢牢地守护在这小小的竹管之中,即将被送往需要它的地方,驱散死亡的阴霾,点亮生命的希望。
她转过身,脸上是连日来第一个真正舒展的、带着疲惫却光华熠熠的笑容。她朗声道,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与希望:
“从此,希望可传万里,无惧山河阻隔!”
在成功的喜悦弥漫在工坊中时,云舒注意到鲁师傅在收拾他那套宝贝工具时,下意识地揉了揉曾经患有关节炎、阴雨天就疼痛难忍、如今却活动自如的手腕——那是她前些日子无意中看到他用热敷缓解疼痛,便顺手用现代物理治疗中的一些按摩手法和关节活动技巧帮他调理过的。一个关于“技术”与“人体”、知识与传承关系的模糊念头,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或许,她能带来的,远不止于物化的发明,更在于这些能够改善生命质量、提升效率的“知识”本身。这些知识的传递,其影响可能比一两件发明更为深远。